□ 顾后荣
耸起,升高,这大约是建筑的宿命。我童年的记忆中,高,是颇多好处的。
在江南,多的是圩区;圩区里,早年多的是“垛子”。这里所谓的“垛子”,不能确切认定准确的写法,在词典里目前还找不到对应的解释。它指的是圩区人家为防备水灾挑土筑起的三四米高的大土台。土台上造房屋,房屋借增高的地势,可以在水灾来袭时免于淹没。这种我们家乡称为“垛子”的土台,营建目的非常朴素,实施工程极为原始,彰显着建筑的初心使命。
我是出生在圩区的垛子上的。祖父以及祖父的上一辈,苦挣苦熬,积攒了一定的家产,才有了属于自家的“垛子”,也算是让一家的生存环境有了一定的高度。事实上,我家所在的圩区,解放前有过几次“破圩”(指洪水冲破圩堤,淹没圩内土地),而我家因为有了垛子,确乎是躲过了房倒屋塌之劫。我的印象中,大约六岁光景,那年虽然没有“破圩”,但内涝严重,站在我家的垛子的台阶上可以洗脚,祖父的小船泊岸,船头就靠在垛子的边沿。放眼看去,大片农田成为泽国,一些洼地里的杨柳,只剩下树梢像小草一样招摇。那时我虽然少不更事,但看着垛子下面气势汹汹的浊流一天天上涨,也跟大人一样有了些忧心。从那以后,知道了不只是人可以戏水,水也可以戏人;而对于自家的垛子,也就增添了许多感激与自豪。
正如这朴拙的垛子,建筑的高度,原是关乎生存的。垛子这样古朴的建筑,让人们在滔滔洪水中拥有一席立足之地,这是人类生存之本能,也是建筑发端之本务。
等我上学之后,时常遇到“亭台楼阁”的说法。亭、楼、阁,似乎还能与脑子里的想象对上号。至于“台”,一直存有探究之心:这“台”,究竟是什么角色?词典说:平而高的建筑物,便于在上面远望。这个注释让我想起圩区里散落在密集河网中的那些“垛子”。但“垛子”毕竟不是“台”。我在知道了铜雀台的典故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后,愈加明晰了“垛子”与“台”的差别。及至后来游绍兴,登越王台,总算对“台”有了真切的感性认识。越王台是后人为缅怀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复国雪耻而建。《越绝书》记载:“越王台规模宏大,周六百二十步,柱长三丈五尺三寸,溜高丈六尺。宫有百户,高丈二尺五寸。”越王台虽屡建屡毁,却是屡毁屡建,因此我辈尚能有幸睹其余韵。立于台上,周边绿树掩映,阶上青苔隐现,遥想当年越王人生起伏,忽低忽高,愈觉此台之象征意义,远超砖石泥灰堆砌之物质外形。建筑的高度,因精神的骨架而更加耸立,这才是筑在人们心中的高台,永不被岁月剥蚀。
高,乃是一种永固的心理定势。论起“高”这个字,以甲骨文字形来看,象楼台重叠之形——这恐怕也是建筑应有之义。
人们以亭台楼阁追求高度之外,塔用来标志人们登高欲望,则是很有考究的。《圣经》中说,人们要造巴别塔,寻找新的天地,可是最终没有成功,因为上帝感受到这种登高的欲望带给他威胁,于是让人们语言不通,“变乱”了。而实际上,不管故事的结局如何,人们向往高处的心愿是昭然若揭了。在中国的宗教故事中,“塔”也是不可忽略的存在。佛教中的“塔”,实为葬佛舍利之所,因有七宝装饰,故称宝塔。中国的宝塔一般是单数,通常有五层到十三层。在中国辽阔大地上,随处可见遗存的古塔,成为风景名胜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每当站在塔下,抬头仰望,我总是很疑惑:这样缺乏实用价值的建筑物,究竟意味着什么?后来稍稍有悟——原来是一种登高向往的驱使吧。古人“登高”“登楼”之类的诗词作品殊可为证。
到现代,许多地方的地标,也都非“塔”莫属。我看西方的哥特式建筑,也是与塔一样的意图。到欧洲,看法国的巴黎圣母院、意大利的圣马可广场钟楼、德国的科隆主教堂,那些高耸的尖顶直入云霄,真是有与天空接壤的意味。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巴黎的埃菲尔铁塔就更具象征意味。
塔之外,人们对高度的执着,造就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诸多地球建筑“大高个”。在上海陆家嘴有“三大神器”:492米的“开瓶器”上海环球金融中心、420.5米的“注射器”上海金茂大厦、632米的“打蛋器”上海中心大厦;在迪拜有828米的哈利法塔;在台北有508米的101大楼……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这些所谓摩天大楼,正如排着队的“地球兵士”,要去宇宙大战一场。
是啊,高度,被当成一种对抗地球引力的探索。正如一株植物,它要向上生长,离不开引力,可又必须挣脱引力。同样的矛盾,又何尝不体现在建筑物的身上?
而从动物界来说,鸟儿是对抗地球引力的先锋。它们用翅膀划出弧线,在地球引力范畴内自由穿梭。凭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它们的“家”就显得与其他动物迥然有异。在旷野中,你看到一棵树的枝杈上,有那么一个抽象画一般的圆形或半圆形,似立体又似平面,像是素描笔法的造型。看它所处位置,离地悬空,是一种清高恬淡,是一种崇高脱俗,是一种孤高决绝……相形之下,行走在尘土之中的人类,真似浊物。能把一种高度经营到与尘世若即若离的地步,即使人类有猎枪和竹竿,也被笑成无知。这样的高度,上可凌云,下可饮泉,算是一种只可意会的自由之境。
我又想起以如临深渊的险峻而著称的山西大同悬空寺。我总觉得这是人类结在悬崖上的一个“巢”。玄而空,道而佛,悬而不坠,高而不危,也许这就是人类悟得的“高”的真义吧。
可是又不尽然。人们在脱离地球引力之后,对高的理解,又有了新的境界。如果我们把人造卫星、太空空间站视作某种“巢”或者建筑的话,那么它们是人类建筑在太空无形枝杈上的精神高地吧。在此基础上,人们又到月球跋涉,再往火星“寻家”。
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高处的追求,似乎永无止境。可是,当我有机会乘着列车行驶在中原大地,当我坐着汽车穿越在新疆的白杨道上,看着那些俯着身子匍匐在大地上的房屋,任岁月风沙洗刷而宠辱不惊,我猛然觉得:追求高度其实不是人类的唯一选择。
如今回到故乡,我家的老垛子,已不见踪影——因为倡导集中居住,因为土地集约化的需要,老垛子前几年被夷为平地,我记忆中的三间茅草屋、两棵桑葚树、一棵枣树,连同我童年时嗡嗡的蜜蜂和咕咕的鸽子,一道消失,从此没有了高度,只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平坦。那些曾被堆积到高处的泥土,在经历岁月沧桑之后,连同我的祖辈,以一种还原的姿态,应当回到了更为舒服的安放之所吧:我这样忖度着。
可是,谁知道呢,别的某地,是否又有新的耸起、新的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