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山
回家种田之后,一家四人,父母、我、妹妹都是劳动力。我和妹妹从小参加农业劳动,虽然那年我二十岁、妹妹十七岁,此时都能拿队里男、女社员的最高工分。按理说,生活条件应该不错。但是细算一笔家庭账,实在也很拮据。那时候,生产队的粮、棉、油种植面积有一定比例,棉花、油菜收入稍高,列为经济作物,比例小于粮田。生产队的耕地,平均每人一亩。所以,最好的生产队,每个工分可达一角多一点,一般的生产队,每个工分约七八分钱。也就是说,男的全劳动力,劳动一天可得七八角钱,女的全劳动力,劳动一天可得六角左右;我家四个劳动力,劳动一天的总收入为二元八角左右,一年总收入为九百元,平均每月收入七十五元。除去每年的粮草钱,实际分红五百元左右。每年分红两次,一次在小熟收获之后,用卖掉麦子、油菜的钱分红,我家能分到一百多元。第二次年终分红,我家能分到三百多元。这两笔钱,刚够全家人的一年用度。由于翻建旧房时欠亲戚邻居的钱未还清,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还要从年终分红中拿出一半的钱还债。
形势所逼,我和父亲开始了养猪这门副业。
父亲从沟沿齐水处挖掘一块块硕大无比的芦根泥,双手捧着移到沟沿高处,再与我一起用灰箕扛到宅上,垒起了猪圈;每垒一层,须晾干几天再垒第二层。垒了十几层,才达到猪圈的基本高度。顶上安几根翻建旧房时的剩余木料作梁,竹园里砍几根竹杆作椽子,再铺上一厚层稻草,几乎未花一分钱,猪圈盖成了。加倍的辛苦,从来不算钱。看着这独一无二的泥垒猪圈,父亲得意地笑了。
苗猪的供应,一般都由镇上的县供销社肉食品部门从外地采购,再用木船运回,临时圈在屠宰场的猪圈里,在公社广播里发消息。需要苗猪的农户,一听到广播,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赶紧拿着麻袋前去购买。因为苗猪的质量有差异,谁赶在前头,谁就能买到优质中意的苗猪;一旦去得晚了,只能买人家捡剩下的苗猪。最理想的苗猪,个头不大不小,腿长体长养得大。捡剩下的苗猪有两类,一类是肥大体重,买价按重量计算成本太高;一类是腿短身短长不大。我第一次去买苗猪,就被热闹的场面所振奋:数百条精壮汉子,在几十间猪圈里张开双臂拦截苗猪;惊恐万状的苗猪,尖叫着,在有限的空间里拼命跳跃躲闪。圈外,许多人提着中意的苗猪,眉开眼笑地排队等待过秤付款。苗猪的稚嫩的尖叫声、汉子们的嘻笑声,汇成了一首特有的乐曲。
然而,一旦苗猪进圈,烦恼即至。最大的烦恼是饲料。虽然每养一头猪,生产队有一定数量的粮食补贴,但是远远不够一头猪从苗猪到合格出售所需。将麦秸粉碎、浸泡软化,拌入少量玉米粉或麦粉,是猪饲料的主要成分。喂这样的饲料,要想让猪长膘,很难。二十多斤的苗猪,长到一百二十斤的肥猪,大约需要七八个月时间。幸好离家三里多路有一家粉丝工厂,每天都有两大池泔水,向附近养猪农户出售,用以浸泡麦秸粉,猪也爱吃,容易长膘。但是“僧多粥少”,区区两池泔水,周边养猪农户多,供不应求,即便能买到,也限量供应。工厂门房间开票人老张,立刻成为人人都要巴结的重要人物。许多人排队轮到开票时,总会递上一支烟,软声招呼:“老张,给我开两担吧。”
一经票到手,便直奔泔水池,用长杆勺子在池中用力搅动,尽量让沉淀在池底的豆粉渣泛上来,然后用勺子将自己的粪桶倒满。带去的粪桶都是家里的大号粪桶,我家只有一对大号粪桶,就向伯父借了一对。一担泔水,约有一百三四十斤,挑着走三里多路,又不能晃动以免泔水溢掉,实在是我有生以来最重的活。我和父亲一路挑,父亲一路喊号子,我抹不开脸,一路闷着头只管走。父亲知道这副担子的分量有些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不时心疼地说:“吃力就停一会再走。”我心想,下午还要出工,路上不能耗时太多,便咬着牙说:“不要紧,走吧。”即便如此,一路上至少停歇两三次。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改变了这一局面,中午去打泔水,然后将两担泔水停放在厂门口的路边上,傍晚放工后再去挑回来,此时桶内的泔水,经过半天的沉淀,上半桶已成清水,倒去清水,只剩下五六成泔水,挑回家去就轻松多了。
半年后,竟然发现开票人已换成我的一位老同学。方便之门大开,我既毋须排队,也破了一次开票两担的上限。母亲赶快用粗白布给我们做了两只可灌装四担泔水的大袋子,中午,父子俩去灌装泔水,然后将这两袋泔水滚在厂门口路边上;傍晚,用独轮车将已剩一半重量的泔水推回家,倾倒在一只大号陶缸内。小猪阶段,十天半月买一次泔水,大猪阶段,五六天买一次泔水。
有了充沛的泔水保障,猪的饮食质量提高,长势明显,粉红色的皮肤,惹人喜爱。经过六个月的饲养,体重达到一百五十斤左右,出肉率达到六点六折以上。即便如此,一头肥猪的售价也仅为七十多元,刨去苗猪、饲料等成本,一头肥猪净赚不足二十元,一圈饲养两头猪,只换得不足四十元的收入。当然,生产队还会给每头猪的粪肥钱十元。两项相加,六个月的辛苦,换得六十元的收入。
我和父亲一起,三年时间里养了五圈猪,赚了三百元的辛苦钱,总算还清了当年翻建房子欠的债。俗话说:“无债一身轻。”三年养猪的辛苦,换得一身轻,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