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法是毛笔文化时代的产物。
优秀的文人书法,那率直随心的笔画结构,那变幻灵动的笔墨线条,无不叫人赏心悦目,一唱三叹。
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文人书法,应该是李白的《上阳台帖》。《宣和书谱》说李白“不特以诗名也”,“尝作行书……字画尤飘逸”。李白狂放不羁,浪漫主义诗风至今余韵不绝,书法则为诗名所掩。《上阳台帖》二十四个字,墨迹为:“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我没有见过真迹,但即便展开印刷品,你也会感到苍劲雅健之风扑面而来,再细看那提按顿挫,不由地让你叫绝。展玩之间,李白那入世而不为重用,出世而心有不甘的矛盾痛楚跃然纸上。
唐朝另一位大诗人杜牧也有墨迹存世,那就是《宣和书谱》上著录的《张好好诗》。《宣和书谱》说:唐代的“词人墨客,落笔便有佳处,况如杜牧等辈耶!”这幅行书,虽经宋徽宗等人收藏,但直到明代董其昌的推荐,才为世人所重。董其昌说它“深得六朝人风韵”,这是很有见地的,因为《张好好诗》明显自王羲之脱胎而来,但却避免了模仿。字与字的连接,空间节奏的变化,自然而流畅,立足于唐代,又超越了唐代一般的风格。清代书家杨守敬在《学书迩言》里说它:“疏散而不立格,然自是别裁”,可谓一语中的。
宋代的文人书法,总是离不开苏(轼)米(芾)蔡(襄)黄(庭坚)。对这四位文人,沈从文在四十年代末就有评点,虽属尖刻,也不失率直:“即以四大家而论,米称俊爽豪放,苏称妩媚温润,黄号秀挺老成,蔡号独得大王草法;其实则多以巧取势,实学不足。”又说:“这几个人的成就,若律以晋唐法度规模,便见得结体用笔无不带点权谲霸气,少端丽庄雅,能奔放而不能蕴藉。”沈先生的议论自然是一家之言,多有偏颇,但他把宋四家的基本特点抓住了,显示出极高的审美鉴赏功力,很值得参考。
元代的文人,善书者亦有不少。我最欣赏的有诗人鲜于枢的草书,他的《石鼓歌》经常把玩于案头;有散曲家冯子振的行草书,史称冯子振“不以书名”,其实他于书艺造诣颇深,堪称元代书坛名家。
明清两代,我是看了五百多通文人的尺牍手札,才粗粗悟出晋人风韵和唐人法度在中国书法史上的深刻性。《钱镜塘藏明代名人尺牍》厚厚五大册,四百零五通,《郑逸梅收藏名人手札百通》。看了十年,仍然爱不释手。除了书法艺术价值,前代文人之哭笑愁叹,七情尽在,品嚼再三,回味无穷。
近现代的文人书法,要算潘亦孚编辑出版的《百年文人墨迹》最为齐全。一百二十多件,正草隶篆,光芒四射。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马一浮、胡适、林语堂、柳亚子、郭沫若、叶圣陶、冯友兰、茅盾、郁达夫、田汉、沈从文、聂绀弩、傅雷、钱钟书等人最为眼熟。可惜缺了陈寅恪、吴宓。
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近代最重要的书法理论著作之一,他尚碑弃帖,书法追求苍莽雄奇的效果,一生到处题字,写字无数,最喜欢写“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一联,但很多字却笔不从心。梁任公的字谨守法度,有秀逸之气,挺拔中略见锋芒,政治家和学者的气质同在。
郭沫若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学术成就辉煌,在文学、历史、考古、戏剧、翻译等多方面都有伟大的业绩。解放后又担任高官,眼界也颇宽广。可是奸佞康生却瞧不起他的书法,尖刻而离谱地声称:用脚趾头夹木棍都比郭沫若写得强(见陈烈著《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平心而论,康生的字在中共高级干部中,可说是有一定造诣的,但要与郭沫若相比,未免自大而浅薄。郭沫若是甲骨、金文专家,从早年接受书法启蒙起,不但于“二王”有所临习和研究,其他如唐宋各家流派均有涉猎,早期的书法洒脱自然,洋溢晋唐风致,后来的字,虽说有些粗疏,过于狂放不羁,但时代气息很强,细细看,还是颇有神采。
傅雷是一位大翻译家,最熟外国文学,可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对文学艺术的深刻认识,以及在这两方面的修养,从他的书法中就能推测出来。细腻、飘逸、端正的蝇头小楷,整篇充溢着诗意,如果放大了看每一个字,更给人以精致而可雅俗共赏的审美感觉。
钱钟书是声名赫赫的学界泰斗,通晓多种外语,继他唯一的长篇小说《围城》出版并拍成电视片后,更是家喻户晓。他纯粹的翻译作品几乎不见,多的是国学研究和用中西文化比较方法谈艺术的著作,如《管锥编》和《谈艺录》。他很倔强,甚至有点桀骜不驯。据说早年他父亲钱基博先生要带他去见大名鼎鼎的章士钊先生时,他却不从。但是他又极低调,极自知而自制。当同为文化昆仑的陈寅恪先生逝世后,陈的后人想请钱钟书书题“陈寅恪先生之墓”七个字,他婉言谢绝,回信说“弟不工书……况小字放大、终如小婢学大夫人,纤足放成大脚,贻笑识者,玷辱贞珉”,说得恳切而谦虚,亦庄亦谐,令人感慨而肃然。其实,他的字脱俗而潇洒,方圆率性,是很耐看的。
如今,毛笔文化的时代是过去了,但历史文化的信息却依凭着前代文人书法这个载体永久保存了下来,书法作为艺术还在继续。我们在鉴赏学习之余,探前人之幽,解前人之情,不但其乐无穷,更能继往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