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茂清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谥号文忠,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又与韩愈、柳宗元、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此君创作态度严谨,极为重视文章的修改,每作诗词文赋,必一改再改,数易其稿,务使精益求精。
只得“环滁皆山也”五字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在滁州太守任上写的,此文虽仅五百来字,却包含了丰富多彩的内容:山水林泉景物、朝暮季节变换、游人宾客欢娱、与民同乐志趣。评论家们称赞文字高度简练,也因此成为古代散文中的精品,被收入了古今各种诗文集子。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初稿的开头一段,是描写滁州的地理位置。他到任滁州后,寄情当地的名胜醉翁亭,经常光顾游息,曾多次实地考察,故而了然于胸,文不加点,用了近百个字,列数滁州四周诸山以及生态环境。
吟诵之下,颇为满意,但又感似乎繁杂了些,便把草稿贴在寝室里,以便随时能见作修改取舍。
据传他还曾将初稿张贴在太守衙门前,意在广集视听征求意见,然后再作修改。
一天,有个打柴的樵夫找上门来了,直言道:“大人啊,你那篇文章的开头显得太啰嗦了,这山那山的名称,还有什么树呀花呀草呀之类,这与你要写的亭关系不大,就不要了吧。”
欧阳修点头赞同:“言之有理,此文的重点在亭,似可不必在周边的地理环境上多费笔墨。”他琢磨再三,反复修改七八次,一压再压,最后只剩下了“环滁皆山也”五个字,精炼地展现了滁州的环境——在群山环抱之中。
从开初的近百个字,压缩为言简意赅的五字,可知欧阳修斟酌推敲用功之深。
对此,清朝学者、诗文作家梁章钜的《退庵随笔》中有载:“闻欧阳文忠作《醉翁亭记》,原稿处有数十字。粘之卧内,到后来又只得“环滁皆山也”五字。其平生为文,皆是如此,甚至有不存原稿一字者。”
“‘逸马杀犬于道’可矣”
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的《古今谈概》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
欧阳修在京师任职翰林院时,一天与两位同事外出游览,途中少歇时,谈起了写文章如何才能简洁明了,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甚是热闹。
正在这时,忽见一匹马绝尘狂奔而来,把一只躺在大路上的狗踩死了。欧阳修问同事,如何记叙这事为好?
同人中的一个想了想说:“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另一个接口道:“有马逸于街道,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摇摇头:“作文应力戒繁琐冗长,可有可无的字句务必删除,绝无保留之必要。我等还是编纂史书者,照这样写法,上下千百年天下兴亡事,岂非浩繁难尽?”
同事点头称是,问道:“该怎样表述为好?”
欧阳修已成竹在胸,不假思索道:“‘逸马杀犬于道’可矣!”
两人异口同声:“只以六字记之,意赅而言简,精准之至!”
快马补字
“文章不厌百回改”,欧阳修成名之后,依然字斟句酌,修改再三,力求完美,“快马补字”的故事,可见一斑。
韩琦是欧阳修的挚友,曾以节度使的身份回故乡相州担任知州,在州署后园建造了一座读书填词作文的堂舍,取名“昼锦堂”,寓意荣归故里。其时达官贵人中有一种风尚,每建造楼台亭阁,往往请名家或作文以记,或题写匾额。昼锦堂完工时,韩琦派人送信给文坛巨匠、参知政事欧阳修,告以建堂动机,请他写一篇文章以记。来人转达韩琦的话:“请欧阳公尽快写成,以便赶在竣工时镌刻。”
欧阳修掐指算来时间紧迫,不敢拖延,马上闭门谢客,端坐凝神,确定了记文的立意,拟好腹稿落笔,一挥而就《相州昼锦堂记》。几经修改后誊录完毕,交付来人赶返相州。
晚深沉时,欧阳修如往常一样还在做“夜课”,逐字逐句诵读近时写的诗词文赋,意在发现瑕疵再作润色。
他展开《相州昼锦堂记》,当念到“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时,戛然而止,若有所思。再读几遍,总感觉这两句意思过直,上下衔接也不甚和谐。
细细推敲一阵后,重新誊写了一遍,在“仕宦”“富贵”后面各加了一个“而”字,使成了“仕宦而至将相,锦衣而归故乡”,吟咏品味之下,感觉良好。
次日五更鸡啼,欧阳修开门出屋,将家人从睡梦中唤醒,交给与快马一匹,令他追去相州,告诉韩琦“前有未是,可换此本”。家人遵命,翻身上马直奔相州道上去了。
在一旁的夫人看着,又生气又好笑,嗔怪说:“就差一个字,还兴师动众叫人骑马追赶,你已是声名洋溢的大家了,难道还怕师长指谪不成?”
欧阳修正色而言:“文章是要给人看的,一个字也马虎不得。若是粗制滥造,岂非贻笑当代后世?”
第二天下午,家人回来复命,报告说:“韩大人看了此本,说是添了‘而’字后,文义更显流畅。”欧阳修这才如释重负,还夸奖了家人一番。
南宋学人范公偁在《过庭录》中记载了此事,感叹道:“前辈为文不易如此!”
如上三事,展现了欧阳修对文章修改的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南宋文学家、教育家朱熹有感而发,由衷赞叹:“欧公文,亦都是修改到妙处。”(见《诸子语类》)也据梁章钜《退庵随笔》,清代书院山长朱仕绣等,均以欧阳修为榜样,“每一文成,必粘稿于壁,逐日熟视,辄去十余字,至万无可去,而后脱稿示人。此皆后学所当取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