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绥娟
春天收了一些芥菜,母亲要腌“盐齑”,发现没了盐。我自告奋勇:我去买!准备开车去镇上。母亲说:去小店里买吧。
“小店还在?”我惊喜。我平时开车总是全神贯注,从来不在意路边的事物。记得妹妹说过小时候那家小店一直在的。当时我还问过:“还是老杨在里面?”“嗯,不过现在好像给国新了,老杨年纪大了。”国新是老杨的儿子。
“那我走过去就可以。”怀着十二分的期待,揣着十二分的亲切感,我走向一里多外的小店,脑子里许多温馨的片段。
周家河头曾经有一座宽宽的漏空木桥,木桥近处南北向公路旁边有一家小店。很久远之前,父亲带着我买东西,我望着高高的柜台上几个糖果瓶子,父亲问我要哪种,我犹豫着不说,心里想最好每样买几颗。
老宅邻居家比我大两岁却长一辈的玉英说:小店里要卖鲜带(鱼)了!母亲急忙吩咐我跟着玉英去排队。于是,小店门外几个篮子或几块砖头排着队,一群小伙伴玩着游戏。
木排门,两开间,木柜台上叠放几个方形大玻璃瓶,货架上一些日用品,货架边几个乌坛,上面有“鲜酱油”“红酱油”“五加皮”之类的大标签。我长到能“打酱油”的年龄时常去买小杂物,很少买零食,偶尔买几个雪饼,弟弟出生后家里才舍得买杏仁饼干。
我不知道小店最先的主人,我能买东西的时候,它是供销社的下伸店。营业员不止一个,记得两个年轻人都叫什么“超”的,和年长的老杨轮流上班。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小店里除了衣服鞋子别的好像什么都有。但是,上了中学很少去,一次和同学一起骑车经过,同学读着店门前小黑板上的告示:“米蜡到货。”又问:“米蜡是什么?”我回头一看,是“米醋”,顿时一阵欢笑。
之后似乎不再和小店接触。
没想到,它一直在,且这么多年了,守店人虽然少了,却也一直是原来的人。
老杨,我们隔壁宅上的一个长辈,方脸,表情很少,行动缓慢,青光眼。他小儿子和玉英一样大,我们常去他家玩,但是很少看见老杨。他似乎不属于家里,只属于店里。
我脚步匆匆,可不时又停下来,避让更匆匆的车辆。小时候感觉宽大的公路,如今在两旁“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樟树掩映下,有几分隧道的意思。处于两个比较热闹的小镇之间,这段路上的车辆都不由得疾驰起来,我仿佛比小时候胆小许多,听到声音就停下脚步,侧身等着汽车驶过再向前走。
就这样慢慢吞吞到了小店,抬眼一看,记忆中的旧影倏地被刷新——店门外一个凉棚,下面坐着三四位半老头,我注目辨认了一下,没有一张脸“似曾相识”,他们也看了我一眼,又回头聊天——可以确认不是我小时候一起排过队的伙伴。我再看向他们身后,确确实实的一个木排门的店面,可除了木排门,别的一切都不复记忆中的旧影,两间开的店面左侧还有小屋,门窗紧闭,不知道是不是仓库。
店面已经是半开放式,柜台是玻璃的,里面有一些小货品。柜台里既不是老杨,也不是国新,而是一位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子,一定是国新的妻子。她身后的货架上除了日用品,还有香烛之类的货物。我收回预备好的和老邻居久别重逢的心情,问:“有没有不加碘的盐?”女子认真看我一眼,朝我身后努嘴说:在那里,你看。我身后也是货架,也放着不少商品,盐只有一种,加碘的。
我又问:“只有这种?”“不加碘的没有,要么你到镇上买。”她倒不愁生意不成,脸上有着和老杨相似的平静,我确定并非因为我买盐这生意太小了。见我迟疑,她回头和闲坐的人继续聊天。
我没再打扰他们,路边就是车站,一辆公交车正驶来,我上了车,到再一里多外的镇上……
其实,这样的小店在乡间有很多。我婆婆家附近有一家叫“杜青小店”的,原本我婆婆和乡邻刘阿姨、杜青轮流在那里上班。后来就只有杜青了,后来杜青走了,刘阿姨承包了小店,店名仍旧是“杜青”。
几十年来经过小店,先是听到杜青的热情招呼:“长脚(我先生是高个子)!跌跤把紧地皮哦。”后来只有刘阿姨和小店一起慢慢苍老,如今,小店营业时间随刘阿姨的心情而定,远远望去,刘阿姨的轮椅在,小店就开着。常常还有另一辆轮椅,是一位独居老太,有时候还有别的闲聊的人。
我一度以为小店没有多少生意,在飞速发展的时代,城镇的商场、店铺歇业的不计其数。可是这些“散落”在村口、“河头”的小店能支撑这么久,守候那么久,仿佛是奇迹。
店里的货物多为包装较小,价钱便宜的。大概正是因为那些闲坐聊天的人,没有能力网购,急用小物品时集镇又太远,小店恰好提供了贴心帮助。我曾常常看到我婆婆叫我公公去小店买酱油、打火机,或者雪糕之类的,几分钟就走了个来回。
小店像是乡村的毛细血管末端,微小,又不可或缺。那些守店人,与小店和乡邻同气连枝,他们不必急于功利,自有一份收入养家。他们的淡然,正是一份笃定和满足吧?
这样,小店的坚韧不倒就又不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