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锦涛
我与他,尚不能算朋友。他是我妹夫的远房亲戚。某一年,我因患疾,通过妹夫找到了在那家三甲医院做教授的他。医院人山人海,有病的人和无病的人,来到这里,都成了有病的人,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他带着我,出入相关的门洞,从上午到下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要是没有他的带路,或许一次只能看一个项目,等待化验结果,或许要等到第二天了。这个过程中,不断有人和他寒暄或向他请教有关医学上的问题。到傍晚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已筋疲力尽,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依然精神饱满。
过后,我让妹夫向他表达感激。妹夫说好的。又说,也没什么,他对谁都是热心的,忙是他的常态。
那一次看病,印象深刻。那天,他穿白大褂,口罩一会戴上,一会又拿下来。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发尚黑,不做打理,却也不乱。印象深的是他的口音,普通话,崇明话,上海话,相互夹杂交织,成为他移花接木后创造的特殊语言。这是听他与别人说话时听见的。他与我说话,依然标准的崇明腔。
后来的许多年,我与他没联系。从妹夫的嘴里得到他的一些消息,说他退休了,依然忙,本地外地,开会,学术活动。又过了几年,又说他现在经常回崇明,做什么?种菜。我没感到惊讶。不少人退休了,没事找事,回到从小长大的乡下,种一块地。种地是蜻蜓点水式的,聊以打发时间,也趁机踏青,看景,透透新鲜空气。毕竟现在有私车,交通也方便。
又一次,妹夫说,他有一块菜地转给教授种了。我问为什么,说家里的地嫌多,种的菜吃不完,正好教授喜欢种菜。又问教授吃得了那么多菜吗?说城里的朋友都喜欢他种的菜,每次回城,大包小包,分好,装车,通知他的朋友,新鲜的菜,活的菜,来了。并约定到达的大概时间,等在什么地方。我又问,他有多少朋友啊,妹夫说这个不知道了,反正每次都要带回城里一整个后备箱的菜,估计人不少吧。
一副场景出现在我的想象里:多个人站在某个约定的地点,伸长了脖子,摆出望穿秋水的样子,盯住每一辆路过的汽车。直到他的车抵达,看他停车,卸货。那天的晚餐,这座城市里的几家人家,有了一份或几份当天采摘的崇明菜。春夏秋冬,各有不同。关键是,这个菜是一个教授——不,是自己熟悉的人,自己的朋友亲手种出来的。
一个教授,退休了,摇身一变,成为农夫了。我心里想,他到底是农村出生,上了大学,离开了农村,做了几十年教授,却依然是一个农夫的命。
今年三月的某个上午,我去妹妹家,妹妹正好在自己的菜地里,我随即去了菜地。在她家菜地的隔壁,我看见了教授。他也看见了我,撑着一把锹,与我挥手,我也一边挥手一边走过去。算算时间,从城里赶来,他应该是起了一个大早的。
他在挖芋艿。去年的芋艿埋在地里,地面上罩了一层稻草,不烂。我说你的地里藏有宝贝啊。他说把芋艿挖出来,一部分可吃,另一部分做种子。又要下种了。
我笑,又要下种了。三月未过,真正的农民,尚未进入忙期,他却开始忙了。我观察他的菜地,菠菜,青菜,大蒜,广生,青枝绿叶。另一边的一块土地,地面覆盖着尼龙薄膜,种好的土豆尚未出苗。还有翻耕好的白地,在等待下种。
再过一段时间,这块土地将是另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象。
眼前的教授,外衣脱了,露出一件浅色旧毛衣,头发零乱,脚上一双高筒胶鞋,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民的日常穿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或许昨天,他还在某个学术活动上侃侃而谈,今天一转眼成了一介农夫。讲台上的教授,与纷乱忙碌的世界融为一体,一旦离开讲台,驱车回乡,便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嘈杂,一个世界安静,昨天红尘滚滚,一转眼,已站在红尘之外,经营一块自己的土地,在上面播种,耕耘,然后采摘,茄子,芋艿,扁豆,番茄,生菜,青椒,土豆,青菜,所有植物的模样都是微笑的模样,普渡众生的模样。
他的菜地真是漂亮。所有的种植,棱沟也好,菜的间距也好,横平竖直,经纬分明。没有一株杂草。裸露的泥土,细沙般柔和,令人想到过年时经过模数最高的绢筛筛过的米粉。一块菜地,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安排,且有无法言说的洁净之感。
我说,教授你很辛苦啊。
他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农民,不敢荒了自己的手艺。
他说,有一块地种种,感觉踏实。而且这块地,他在年轻的时候就种过的,原来高低不平,笐田,稻田,后来全生产队挑灯夜战,平整成现在的样子。我说这样的生活,我也有过,平整之前,祖先的骨殖已经迁移,平整的时候,挖出了无主的骨殖,无主其实原来总是有主的,或许他们是土地曾经的主人。世上从来没有永久的主人,易主,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将曾经的主人在某条河边安顿好,继续平,改天换地啊。他说,再改天换地,人,总逃不出土地。看似我们在经营土地,其实是土地将我们抓着,寸步不离。
我问他今天回城吗,他说回的,明天还有一个学术活动。
我说,你是教授,又是农夫啊!
他笑笑,说其实没什么不同。
天上白云,散淡而又悠然;北面的林子里,有鸟在叫。这个世界很有秩序,各自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