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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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2月09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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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灶记

  □ 维舟

  我从小就不喜欢冬天,但冬天又偏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漫长的,尤为难熬的是阴雨绵绵的隆冬,屋外是从内陆腹地无遮挡涌来的北风,而屋子里面有时甚至比屋子外面更冷。每当这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蹲在灶口,烧着柴禾,顺便烤烤火——在一个没有暖气和空调的年代,这是阴冷的寒冬里最大的享受之一。

  烧火当然得有柴。在这个平原岛屿上,树木稀疏,除了冬天修剪的少量树枝外,木材极少,主要都是禾本或草本的柴禾。乡间种植的作物,收割后大抵都可当柴烧,举凡稻草、麦秸、油菜秆、玉米秸、棉花秆、芦穄叶;甚至茄子秆、杂草以及玉米棒等,都在此列。

  柴草是乡下生活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在村里盖起楼房前,基本每家都有一个专放柴草的小屋子,储备着冬天要烧的一整屋稻草——放在野外,如果被雨淋湿了,就容易腐烂掉。这种圆形堆放的“柴幢”是乡民最熟知的存在之一,方言里有句话说“一个柴幢两头拔”,就是指再多的家产,也经不起两头消耗。对穷人们来说,这些稻草不仅是燃料,还能搓草绳、编草鞋、做草盖(蒲团),早些年买不起屋瓦的人家,甚至还用作铺茅草屋顶。

  除了这些农田里种的草木,还有一类柴草的来源:芦苇。岛上河流密布,而河边一般都生长着芦苇和茭白。爸爸有次曾回忆他十七岁那年,和大伯父去永隆沙拣柴禾,因为那时一家九口人,冬天柴禾不够烧,而永隆沙一带是新淤积出来的土地,芦苇荡密密层层,满眼都是。从村里推着独轮车到那里单程要走三四个小时,两个人一路自带着盒饭,清早出发,到那里后用镰刀斧子割芦苇、砍树枝,最后推了三百斤柴禾回来。独轮车负重过大,稍有用力不均,就会侧翻在地。

  如果这还不够,那剩下就只能靠房前屋后的竹木了。很多乡下人家的老宅后面,都有一个竹园,春天挖笋,秋冬修剪当柴烧;老树修枝也是如此,特别是杨树,枝条繁茂,材质又粗疏,刚好在柴草匮乏时偶尔补上。

  这就是乡下的生活日常。小时候背唐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母亲随口感叹了一句:“其实每一粒米饭不仅是种的时候辛苦,把稻谷煮成米饭也不容易啊。”后来读到亚当斯密的一句话,说农业属于最需要复杂知识和经验的职业。我顿时就回想起母亲那番感慨,确实,在烧柴这样的小事上也能体会到:柴禾也是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浪费不起,人们总要想尽办法“物尽其用”。

  烧灶久了就知道,每一种柴禾的燃烧速度都各不相同,没点经验的话,连烧火都烧不好。稻草等通常最容易着火,因此通常用来引火,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经常噼啪作响,等灶膛里火热以后再放木柴,最难的则是玉米棒,不但因为它形如棍子一般不易起火,而且短棒容易堆在一起,须将它们像堆积木一样放好,彼此之间留有空隙,才有利助燃。如果烧的是竹竿,还得格外小心,因为没劈开的竹节在燃烧膨胀后会爆炸——炮仗被称作“爆竹”,大概起初也是人们烧火时留意到的。

  最难的是如何恰到好处:既把饭菜煮熟了,又不至于浪费了燃料。小孩子有时不会烧灶,也不会站起来看锅里怎样,就只知道一味往灶膛里添柴,结果火势太旺,多烧了柴禾不算,还反倒把饭烧焦了。又或者,烧灶不得其法,加了太多柴禾,堆在一起烧不起来,饭都开了,木柴却还只烧了一半。不仅如此,做饭做菜时所需要配合的烧法也不一样:老家有句话说“鱼烧肉滚”,意思是烧鱼需要大火,而做红烧肉就得文火慢炖,不掌握那个火候,菜的味道就差远了。

  也是为了物尽其用,崇明的老灶在两个大锅之间,通常总会埋两个汤罐,这样大锅烧饭煮菜的时候,余温把汤罐里的水也加热了——虽然这种水因为很少一次烧开,基本不能喝,但用来洗脸洗脚总是绰绰有余了。有时,洋番芋(山芋)也可放到灰里去,一顿饭做完,草木灰里的山芋也烤熟了,这都是一举两得的事。

  夹木炭、木柴需要用烧火钳,也叫“老虎钳”,形似一把大钳子,平常烧火时放柴,灶膛里灰多了也经常要用它钩到下面去,以便通气,这样火才可比较旺。如果灶膛里的木柴还未燃尽,那也还有用。尤其在隆冬季节,烧余的木炭还可以装入铜盆里,可以把脚搁在上面,求取余温。木炭还有火星,听老人们说早些年有人抱着铜盆放被窝里,结果火星迸射,差点酿成祸事。铜制的汤婆子则导热性太好,以至于常常太烫了,不过到我小时候那会,橡胶制的热水袋已经取代了汤婆子,灌上汤罐里的水,冬夜好歹可以舒服上一阵。

  不过,更舒服的还是在灶口烤火,那种火的温热是迥然不同的,连气息都不一样。也因此,每到隆冬虽然我很喜欢到灶口去烧火,但常被大人们嫌弃地赶开,不仅是因为怕火候难以掌握、浪费燃料,也因“小孩子弄火”总怕出事。后来才听父亲说,我们沈家祖上曾开过茶馆,但后来因为十年里两次失火,连番打击之下,就此家道败落,而其中一次,就是因为两个孩子在冬日里烤火,失手引燃了柴幢,据说当时从屋里抢救出来的家什,仅木椅就摆满了整个河沿。

  虽然人们会笑话说女人才“围着灶台转”,在乡下的俗话里,“伏灶口”既是指在灶口取暖,又暗指“没出息”,大概畏缩着烤火的样子看上去没什么“丈夫气概”,不过谁都不能否认,每一户人家其实都是“围着灶台转”的。后来我到西南山区旅行,看到像摩梭人等边远族群的家里,火塘都是一户人家的中心,立刻就明白,老百姓的生活其实到哪里都差不多。

  这些景象现在都渐渐消逝了——它的消逝当然也正是它被怀念的原因之一。村里普及液化气已经很多年了,不过一直在混合使用的状态之中:老灶继续烧饭烧水,液化气灶则炒菜。这些年全村的土地都被征用作绿地和苗圃了,而芦苇荡现在也已划归镇上的河道管理所,再也没那么多柴草可烧,村里新盖的一些楼房甚至已经干脆不砌炉灶了,厨房按城市家居设计。原本每到除夕,作为新年习俗的一部分,家家户户都要把灶口一年积攒下来的草木屑扫出来,堆到路口烧掉,称作“焚灰堆”,象征着一年里的旧事物一扫而空,但现在习俗也不得不更改,因为根本没有草木屑可供焚烧了。

  只是,母亲时常觉得遗憾:因为她觉得电饭煲和燃气灶做出来的饭菜,尤其是猪骨浓汤,味道和以前大灶上用柴草煮出来的,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只要你尝过这两种不同的滋味,舌头自然就会感觉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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