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

　　我有一叠家书珍藏多年

　　是我当兵时父亲所写

　　他只读了一年私塾的繁体字

　　已被时光剥蚀得缺笔少画

　　多年来，每当我重读它们

　　就能想见父亲伏在记忆里翻找

　　怎样一笔一顿，吃力地组装

　　当年，战友说它们如同天书

　　是的，这样的天书人间少有

　　只有他的儿子才能读出

　　满纸庄严又温柔的父爱

　　棉衣

　　那件叠满补丁的棉衣

　　曾是父亲抵御长冬的装甲

　　冻得发白的风一路追赶着他，

　　仿佛要贴在他身上取暖

　　把他的棉衣扯出了一个个破洞

　　当他带领着我们一家

　　穿过严冬，抵达春天的地界

　　宽舒地解开棉衣的扣子

　　我们知道，扑面的春风打从哪里吹来

　　钥匙

　　父亲留给我一把老屋的钥匙

　　十年了，它一直挂在我腰间

　　这把钥匙有着“芝麻开门”的神性

　　把它插进老屋的锁芯

　　一个无所不有的宝库

　　就会在我面前砉然洞开

　　珍藏在这里的日子顿时都被激活

　　它们带着父亲的气息，走到我面前

　　告诉我怎样经过现在走向未来

　　这些年，曾多次身陷困境

　　凭了它，我一次次打开突围的大门

　　手表

　　它摘离父亲的手腕已经十年

　　如同一个虔诚的仪式

　　我至今仍每天为它上弦

　　其实，父亲的遗爱

　　才是它真正的动能

　　它节律铿然的小小机芯

　　一如父亲永不止息的心跳

　　嚓嚓搏动铮然有声

　　仿佛不停地对我诉说一个嘱托

　　好好活着，珍惜光阴

　　替父亲用好他没有用完的时间

　　老屋

　　清明节前，我去探看尘封的老屋

　　清寂的午后

　　曾是父亲午睡的时间

　　他蓬勃的鼾声会灌满整个屋子

　　而此刻，我又听到了那熟稔的声息

　　一浪一浪，把我推回昨天

　　恍惚中，推开房门

　　想看看父亲熟睡的模样

　　门开处，只见床板空空

　　一层灰土，沉淀着十年孤寒

　　九月九日

　　六十年前的这天我来到人间

　　后来，又是这天把父亲送出尘世

　　从此，我不再为自己庆生

　　而是去父亲的墓地凭吊

　　这个父子相逢又离别的日子

　　隐喻着我生来就意味着父亲的牺牲

　　他虽已故去十年

　　但他的岁月还在我的生活里行走

　　我和父亲生死相依的九月九日

　　和其他所有的日子不同

　　我用余生全部的时间也走不到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