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祠堂
被人遗忘和被人惦记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以前的多少年,长江大桥未通的时候,崇明岛这个地方几乎被人遗忘了,看着岛外别处车水马龙,热热闹闹,崇明人总有点郁闷。等到大桥通了,外地人蜂拥而入,把饭店的菜吃光,菜场的菜扫光,马路上到处都是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的陌生车辆和陌生人群,心中又有点不平,感觉是扰乱了正常的秩序。现在才知道,崇明人是多么幸福啊,要是倒退一百年,平时吃的菜、呼吸的空气都是可以作为贡品的资源,却多少年来仅供自己享用,成了自家的私房菜,实在有些不道德,自私自利,无地自容啊!
若有思维能力,最不愉快的要数崇明岛的白山羊了。过去崇明农村家家户户养羊,多的四五只,少的两三只,在住房后面的棚子里,悠闲自在。主人养羊,在于羊,也不全在于羊。说这话的道理在于,养羊的确在于吃羊肉或者卖了羊换钱,但另有一个功能,家家户户有了一个羊棚,则可以把无处丢弃的生活垃圾、灶膛里的草木灰往羊棚里倾倒,让羊任意践踏。垃圾有了出路,环境也清洁了,也有了上好的有机肥。可以说,一只羊就是生态环境保护的一个环节——一个小型的有机肥料加工场。可见,养羊吃肉,目的并不纯粹,羊的主人也不会过多地关注它长得是快是慢,每天喂一把草,漠然处置,让其自然生长。现在不对了,羊的主人知道羊的价值了,关注的目光在羊的每一根肋骨上打转,处心积虑地盘算着,巴不得一夜之间让羊长成一头牛,好明天牵到集市上杀了换钱。过去杀羊一般都是冬天,羊肉助暖,冬天里才吃羊肉啊!现在的情况是,随便哪一天,村外的馆子里随时都有流着口水、舔着嘴唇等待吃羊的人。只要时机适合,羊的主人随时可能把羊拉出去,咔嚓,顷刻间就成了客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说崇明的羊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羊肉,我不敢妄言。且不说北京的涮羊肉是羊宴的鼻祖,即便是海南的东山羊,苏州的藏书羊,隔江相望的启东羊,都说是最好吃的。如今又没个评比——再说即使评比,也只会越弄越糟。但我还是要说,崇明的羊肉的确好吃,红烧,清炖,随便。你看看这几年一溜烟开出来的羊肉馆和羊肉馆外面排着长队的各式车辆,证明不管是羊肉的香味还是膻味,已牵住了多少岛内外人士的鼻子。
养羊和吃羊,是过去农村的两桩大事,痛苦和快乐的两个极端。平时,父母在集体的地头干活,割羊草和喂羊的任务是属于中小学生的。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拎了篮子割羊草。这份工作,草木葱茏的春夏还好,到了冬天,田野里光秃秃一片,农人亦已把每条田埂清扫干净,去哪里寻觅绿草?中小学时代也是贪玩的时代,拎一个篮子出去,貌似割草,实为玩耍,看看天色已晚,篮中的草仍然只有零星几根,贼似地溜回家,趁父母不备,赶紧给羊喂了。可怜的羊不会言语,只有叫喊的本领。那时候,父母对孩子的功课是不管的,唯羊的饥饱牵挂在心,听听羊的惨叫一切便已了然。大家普遍认为过去的羊肉比现在的更好吃,大约原因有几个,一是羊长期处于半饥半饱,加上每天的大声叫喊,近乎经常性的体育锻炼。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吃羊的人,几乎也是长期处于半饥半饱,难得吃羊,其味可知。
有过一次吃羊肉的经历,且固执地认为那次的羊肉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羊肉。
那年,我刚从中学毕业加入农民的队伍。冬天,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已经过去,农人们为来年春天的播种作准备。那天的活计,是把家家户户羊棚里的羊灰集中到大田。家家户户的羊,大大小小,从羊棚里牵了出来。几个汉子聚在一起,讨论哪只羊长得肥,是红烧好吃,还是清炖好吃。吃羊的欲望慢慢地被勾了出来。到傍晚时分,便决定要弄一只羊吃。哪里弄钱买羊?一致的决定,是把生产队里那条不大的河干了。有人自信地说,那条河里一定有鱼,鱼卖了可以换羊。于是说干就干,抬来了水泵,接上了电源。我的任务,是负责抽水值班。看在羊的份上,我裹着一件露出棉絮的破大衣,整个晚上待在一个柴垛里瑟瑟发抖,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看着抽水机里的水哗哗流出。
临近天亮的时候,河里的水终于抽干了。果然有鱼,在封冻的河面下蛰伏。想着羊肉的滋味,我的同伴们浑身暖洋洋地踩着坚冰下河捉鱼,然后去集市上把鱼卖了,所得的款项,买一只羊足足有余。整个上午和下午,一村人过节似的,处于亢奋之中。然后,杀羊,烹羊,一大锅羊肉,一大锅羊杂碎。傍晚时分,这里那里,羊肉的香味幽灵似地在村子里弥漫,荡妇似地诱发着醉人的欲望。
那真是一场饕餮盛宴。羊肉是用硕大的脸盆盛上桌的,三个大脸盆,一个盛红烧羊肉,一个盛清炖羊肉,再一个是羊杂碎,粉丝,白菜,青菜,不断在三个大脸盆里变换着花样。还有酒,是自己酿的老白酒,也是一大锅温热了,冒着热气,上面浮一层白色的泡沫,盛在脸盆里端上来。一群人,或坐着,或站着,挤作一团,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喝汤的声音。终于,有人从睡梦中刚醒来似的,提议:“吃一碗!”得到大家的响应,一大碗酒,足有七八两,齐刷刷地,灌进每一个人的胃里。寒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却吹不散屋里弥漫的热气。
这样的吃法,大约经历两个小时。酒和羊肉的共同作用,只感觉身体里的血比过去流得更快,心跳得更快,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门也大了,衣袖也捋起来了。在寂静的冬夜里,四邻八舍只听见一群人在吵架,却弄不清吵架的原因。
最后,一片狼藉的屋子里,留下了两个空酒坛,灶头上的三个大锅,敞着盖,遗弃在昏黄的灯光下。出门回家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光棍汉,看见隔壁邻居屋里亮着灯光,突然号啕大哭,拼命拍门,叫喊:“小妹,小妹——”,一大群人劝住他,“回家了,回家了!”
乡村的夜晚,月光如水。隐隐可见霜花覆盖在田野里,寒风从不同地方吹来,令每个人都缩着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