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拙翁
今年三月十二日上午,一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而明确:上海市区的疫情正在逼近。我对妻说:“回崇明吧!”妻说好。于是当机立断,下午就搭车回到老家。夜里,儿子来电话说,傍晚开始,小区48小时封闭管理,全员做核酸二次。
以后疫情连三月,跌宕起伏,人人都经历了,不必叙说。然大家面对的疫情一样,疫情中各人的生活和感受各各不同。于我来说,在故乡避疫三月,与妻做了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既帮助了别人,自己也得到了许多乐趣。
原来,我妻有一妹住在乡下,三月初到市区帮女儿带小孩。疫情突至,交通断绝,二千多万人一齐“静默”。她有四五块大大小小的农田,种植莴笋、蚕豆、豌豆、土豆、鸡毛菜等蔬菜。三月中下旬,莴笋正是最佳的时令菜。可妻妹困在市区,时时挂怀几块菜地,不能收也不能种,急得无可如何。她打电话对我妻说,你们如果可以出门,尽量挑了莴笋吃,不吃就老了。
可当时我们局促在小区,只能从围墙的缝隙处窥探外面的春光:油菜花一片金黄,蚕豆稭上一串串的果实青涩。无奈人与春色两相隔绝,眼看春天的收获失去复失去。
四月中旬,终于等来了有条件出门的机会。我骑了电动自行车,从镇西头绕过去,想去妻妹的农田里割莴笋。公路上几无行人,静寂由近至远,无有尽头。从一条支路进去,没几步,发现道路封闭,志愿者守着半开的门,宣称出入须有本村的通行证,原因是村里发现了阳性病人“密接者”。我是外村人,没有通行证,只能原路返回。
大约一周之后,住在镇上的妻妹送来了六七根莴笋,说是从镇东头的一条路进了乡下妻妹的农田,挑到一大捆莴笋。可惜茎干上部已经开花,根部变老了。
四月下旬,疫情管控进一步放宽。困在市区的妻妹来电话说,去冬好几块田都种青蚕豆,赶快采,现在是最好吃的时候。我与镇上的妻妹,绕了远路到乡下,采了满满二编织袋的青蚕豆和豌豆。妻妹的小叔子又到竹园里,挖出半桶竹笋,足足有十几斤。回家路上,把一部分蚕豆和竹笋送给亲友。此后,几乎天天炒青蚕豆,咸菜、豌豆、竹笋汤,鲜美异常,胜过山珍海味。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哪一年比今年春天吃的青蚕豆多。多亏了蚕豆、咸菜、竹笋,我们才度过那段蔬菜供应紧张的日子。
剥青蚕豆时,我对妻说:“阴差阳错,你妹本该这时在乡下忙,却在市区不能回;我们这时本该在市区,却在乡下过不了江。以前,她常常送各种菜来,而我们总是坐享其成。现在我俩在乡下,应该出一点力,帮她收好蚕豆、豌豆、土豆,再替她种上花生、黄豆、芋艿。否则,她的几块田今年就荒了。”妻一听,非常赞成。与镇上的妻妹一说,也是点头称是。
从四月中下旬至五月下旬,我们三人下乡收与种,约有七八次,每次往返十余里。
田里的青蚕豆采完了,采老蚕豆。老蚕豆采完,拔蚕豆稭。有些粗壮的稭,扎根深,拔出来很费力。从妻妹亲友邻居处借来农具,平整土地,开浅沟,落种子,觉得都很累人。五十年前插队,种过二年田。五十年后再握锄头开畦(长长的浅沟),一记深,一记浅,歪歪斜斜。刚开二条畦,头上冒汗,气力已经不济。年轻时的我就不是种田的料,当年生产队长看到我的大腿不比别人细,鼓励我说,好好干几年,能成为庄稼把式。可叹我辜负了队长的希望,种了二年田就走了。半个世纪过去了,更加不像种田人。
妻妹的近邻中有个六十多岁的退伍军人,知道我只会拿笔,热情地跑来帮我开畦,手挥锄头,自如利落,畦开得笔直。我大为赞赏,并自叹不如。
种完十几趟花生,又补种芋艿。芋艿畦开得深,挖出的土壅在畦两边如堤。这活更累人。几条畦开完,补种上芋艿秧,浇好水,三人累得都不想动了。坐在南横引河边的树荫下擦汗、喝水。南风从宽阔的河面上吹来,伸展四肢,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疲劳渐渐消散,忘记了其实身在疫情中。
老伴寻我开心,在我累得直腰的瞬间,偷偷给我拍了一张照:一个老头,站在农田里,太阳光下脸特别黑,眯着眼睛,敞开衣襟。远看似老农,近看定非老农。回家后,妻又把照片发到亲友群里,有人评论说:“这把年纪了,天又热,别去乡下种田了。”我想,这哪里像种田,不过是帮忙而已。再说,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得一点野趣,总比关在家里有意思。
五月中旬,看到其他农家田里花生苗都出了,决定二天之内种完花生、黄豆。第一天下午,清除田里的蚕豆稭、老莴笋和金瓜藤。我可惜几十棵莴笋都老得开了花,实在不忍全部丢弃,就选了八九棵带回家,心想或许还能吃。回家后,用刀截断,发觉顶部青青,下部则多已木质化,遂十之八九丢了。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刻到了乡下,发现妻妹的田里有她的几个亲戚及近邻早已在劳动了。开畦、落种、抹土,我们连声道谢。我们帮助妻妹,妻妹的亲戚和近邻帮助我们,这让我们很感动。干了一个多小时,种完花生、黄豆。接着,又去采最后一块田里的豌豆、蚕豆,留作来年种子。
每次返家,都会带回许多老蚕豆。送人之外,捡老得不能吃的晒干,能吃的剥出豆瓣。妻说,玉英(妻妹之名)一个人辛辛苦苦种了不少,困在市区,想吃青蚕豆,却一粒也吃不到。我们尽量多剥豆瓣,储存在冰箱里,等她回来后让她拿去。于是花了许多时间剥壳、剥皮,剥得两手指又脏又黑,指甲发痛。壳发黑的蚕豆作种子用,天天在水泥地上翻晒。
最后一件事,是帮妻妹清理腌咸菜缸。打开尘封数月的屋子,吓了一跳:横七竖八的农具、绳子、塑料桶、编织袋,遍地都是,难以插足。屋角一只齐腰高的咸菜缸,腌的是芥菜,上面压着几块石头,散发出浓重的臭味。赶快打开侧门,搬去石头,把腌菜捞上来,放在院子的水斗里冲洗。再把缸里的咸水倒了,洗刷干净。咸菜的怪味刺鼻,我怀疑是否还能吃。镇上妻妹把缸最上面的几棵发黑的丢了,我妻则说,泡在盐水里的芥菜金黄色,能吃的。可镇上妻妹与我一样怀疑,说:“捞咸菜的几个手指头,洗了好几遍,闻闻总有臭气,不大敢吃。”第二天,把咸菜分送给住在城里的几个姊妹兄弟,他们是“眼不见为净”,回复说,咸菜烧汤鲜极了!我们一听,当即烧咸菜、竹笋、豆瓣汤,果然鲜美无比。闻闻几个手指头,好像也不臭了。
五月末,夏风始生,徜徉在宁静的田野里,亲抚着玉米稭怀中青色的果实。随地铺展的绿蔓中,金瓜光芒闪耀。移栽的芋艿已经成活,叶子一天比一天深绿。花生苗出齐了,婀娜多姿。黄豆苗刚破土,弯曲的嫩芽如婴儿。给她们盖上网状的塑料布,以防鸟雀的侵袭。
疫情中的四五月,我们帮助妻妹收获与种植,得到许多乐趣。除莴笋损失大半外,其余的蔬菜都及时收获,此一乐也。青蚕豆百吃不厌,并送给不少亲友,以解当时蔬菜缺乏之急,此二乐也。收获后的土地上,种上了下一季的蔬菜,不误农时,不荒农田,此三乐也。我们助人,而妻妹的亲戚与近邻也帮助我们,感受乡村邻里和睦互助的古风犹存,此四乐也。走出渐渐回归正常的小区,亲近田野的绿色和清风,自得其乐,此五乐也。有此五乐,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身心的憋屈。
避疫故乡三月,实难忘怀。我由衷感到故乡真好。故乡的土地、清风、绿荫、能更有效地庇护我们,减轻病毒的伤害。为此,我们再一次感恩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