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拙翁
我们的旧居在崇明新河镇东大街。四五十年之前,大街上商铺林立,热闹非凡。出旧居后门便是小菜场,天蒙蒙亮,就已人声鼎沸。“几钿一斤?”“几钿一斤?”嘈杂声盈耳。妻子说:“我们就像睡在扁篮里。”
旧居是一间低矮的百年老屋,檐头触手可及,面积不过十几平方米,卑微地立在樊家东宅的东北角。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结婚不久,经丈母娘的运作,妻子决定买下这间屋。屋主人是她的小伯。总价400元人民币,相当我13个月的工资。一个上无片瓦的穷小子,忽然有了一间小屋,也忽然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两年后,我在南京大学读研究生。这年的11月,妻子来信说,在亲朋好友的大力帮助下,小屋翻修好了。寒假回家,一看小屋彻底旧貌换新颜:一间较大的朝南屋,作房间;边上搭了一间又小又矮的落披,作厨房。我看着小屋的变化,惊喜莫名,十分感激妻子,并佩服她的能干。
从此,妻子带着一对儿女在这里住了八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全家搬到了上海市区。日月逾迈,寂寥的旧居,任由时光无情地啃着灰墙与屋瓦,啃着椽子和木窗。
旧居差不多被我们遗忘了,只有丈母娘始终惦记并管理着旧屋,曾经二度出租。第一位房客是小学老师,不知从何处得知,房东是一个研究魏晋文学的行家,觉得借住这间朴素的小屋,可以想象魏晋风度。第二位房客是一家安徽人,家里几个小孩,没有卫生设备,孩子就在院子里随地大便,完后大人铲土,把不洁一埋了事。
旧居的西边原先住着一对孤老,无儿无女。后来老头死了,老太在我丈母娘面前多次说,要把他们住的一间老屋卖给我们,并声明只卖给樊老师(我妻姓樊),樊老师善良。丈母娘或许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了那间同样破旧且狭小的老屋,等于帮助他们处理了遗产。
孰料几年之后,丈母娘故世,旧居彻底成了弃儿。
大约十年之前,在全家离开旧居二十多年之后,妻子动了翻修旧居的念头。一个初秋的下午,夫妻俩走进老宅院,看到的一切令人吃惊:老宅北半部,野生的榛莽比人还高,密密如热带雨林,须拨枝披草,方可前行。旧居的木门暗淡无光,门板早已开裂,底部有个不小的洞,猫狗能够出入。木窗烂了,玻璃碎了,屋顶透光了。落披南墙外的水池,水管封死,池子里都是碎砖头。买来的孤老的小屋里外,破被子、破鞋、破帽子、各色瓶子、旧锅子、缺脚凳、烂木头、碎砖瓦……凡是破的、烂的、脏的,应有尽有。再看妻子的族人,厨房塌了,野草杂树纵横交错,朽烂的梁木堆在墙边。人在何处?
宅上衰败破落的景象,使我感慨不已:眼看楼起了,眼看楼塌了。楼起楼塌,新屋旧屋,不过几十年间事。古诗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何况衰翁对着老屋,岁月催逼的感受特别强烈。
于是,我难免有了纠结:旧居值不值得翻修?
妻子意志坚定:值得翻修。她的主要理由是,她出生在这个宅上。旧居是她的根,是乡愁的主要寄托。为了翻修旧居有充足的理由,她甚至把上海户口迁到了镇上。
我呢,以为翻修无意义。一是镇上别处有公寓房可住,设施齐全,旧居修好了也不会去那儿住。二是年近古稀,翻修房子要花大力气,何苦生事折腾?总之,修屋这件事既无经济价值,也无实用价值。儿子、女儿,她的兄弟姊妹,几乎都站在她的对立面。
可是,妻子不管多少人反对,立定主意,决不退缩。
夫妻本是同林鸟,岂可分离独自飞?前路坎坷,须相互扶持往前走。经过多年的犹豫彷徨,我最终站到了妻子一边。2019年春天,翻修旧居的工程开始了。
镇上翻修房子比乡下麻烦。都是百年老屋,异姓之间的房子一家一家的紧挨着。不动,永远太平;一动,就起波澜。假若有人觉得自己的利益受损,必起争执。于是费了许多精力,磨了无数嘴皮,跑了不少“有关部门”,种种矛盾、冲突、紧张、松弛,难以详述。
自2019年春至2021年底,二间总面积只有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整整三年才完工。期间,北面邻居的一间空屋,被寒雪压塌了,只剩一堆破砖瓦,几根横梁倾斜。宅上同族的一家先是天井倒塌,后来门框墙砖倒塌。时光加速摧毁百年老屋,连井灶的遗处也难寻,使人不由想起陶诗“人生如幻化,终当归空无”的句子。妻子说,假如我们二间屋不修,恐怕这两年也塌了。
随着旧居渐渐换新颜,妻子的决心与行动赢得了亲友的赞许。宅上内弟媳站在院子里说:“二哥(称我妻子)翻修旧房做得对,我支持。自家房子终究比公寓房好,就是坐在院子里拣菜,自由自在,感觉也比公寓房好。”一个在厨房抹水泥地面的泥瓦工笑问我妻:“樊老师,你二间房子卖伐?”“不卖。”“一万元一平方,卖伐?”“二万元也不卖!”
旧居始终是妻子身心的寄托,不可以金钱计价,她怎么可能卖呢?我从开始的反对者,后来变为妻子的同道,主要原因是她的一句话感动了我:“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理解这句话的深刻的感情内涵。出生的地方,意味着与祖先、父母的血肉相连。好儿女固然志在四方,但好儿女不该忘记自己生于何处,来自何方。如果是第一旧居,那是人生的起点,生命之花最早绽放的地方。旧居,也必有许多人生的难忘场景。比如1980年12月中,一夜大雪,次日清早,马路上积雪厚达十公分左右,公交车不通。当时,妻子生下儿子,刚满五天,要去县城考试,却断了交通,自行车也不能骑,以致无法考试,也就丢了上大学的机会。我站在旧居门口,看着天上雪花乱舞,徒唤奈何!还有儿子不满周岁时,坐在门前的大脚盆里,年轻的父亲在旁边充满喜悦。女儿刚满六岁,问她:“爸爸带你去上海读书,去不去?”女儿懂事地点点头。我牵着她的小手,走出了老宅院的大门……旧居发生过的许多温馨、感人及无奈的场景,真的很难忘怀。
现实中是有人离开出生所在的旧居之后,到老都不还故乡,不回旧居。也许他们这样做,自有各种原因。但我觉得,如果不是山河隔绝,如果旧居还在,如果还有余力可以举足,还是应该回旧居看看。看着旧居的一砖一瓦,宅前屋后的一草一木,远方游子的心灵就会与祖先相通,会看见自己蹒跚学步的脚印,感恩父母赐予你的一切。同时,也会领悟诸如时间永恒,人生短促,家族传承,社会盛衰,万物变迁等深刻的道理。
现在,如果我与妻在故乡,会经常去旧居。我已经想好了,给两间简朴、平凡至极的小屋,拟名为“拙庐”。拙庐,义近于陋室。但与刘禹锡《陋室铭》的陋室不一样,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非比“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来过我们旧居的,唯有经常走动的亲友。清茶一杯,置于两屋之间的狭弄中,清风徐来,抬头见院子一角盛开的紫薇花。更多的时候,与妻两人,拔除院子里的野草,剪去月季花的弱枝,喜悦凌霄已经插活。这季节,丝瓜花正旺,三棵辣椒树上挂着七八个青色的小灯笼。二趟花生,野草比花生更茂盛。拔了几把草,洗手洗杯烧水,往紫砂壶里斟水,两人对坐,各端小杯子,悠然地喝。每当这时,我就回味妻常说的“落叶归根”。我觉得她是真正地归根了,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精神有归依,灵魂得安顿,满足的神情无法形容。
我想,这岂不就是晚年生活的至味吗?有旧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