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
因为采写黄山屯溪老街三百砚斋主人周小林,目睹了从选料到一方歙砚手工制作的过程,并为之感叹唏嘘时,恰又读到美国人理查德·桑内特的《匠人》(上海译文出版社,李继红译,2016年7月1版),喜出望外。我要为书中的一些论述点赞,如:“只要我们拥有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愿望,我们每个人都是匠人。”作者又有“匠艺”、“匠艺活动”之说,且认为:“无法将双手和大脑联系起来,无法承认和鼓励人们内心有匠艺活动的欲望,是西方文明根深蒂固的缺陷。”“手是心灵的窗户”(《匠人》引康德语)等。
女人的手,男人的手,一只只手,一种种劳作、创制在历史深处的手晃动着,晃动着我的联翩浮想:人类物质文明最早的创造者是些什么人?我们说是先人,这是泛指。具体言之呢?曰:匠人!构木为巢而被称为有巢氏者,巢之匠也;然后挖洞穴居、半穴居,我见过天水秦安大地湾遗址复原后的半穴居房,其地面部分类似我邑之“环洞舍”;再后又平地起建400平方米的大房子,我称之为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圣殿”,大柱已朽,础石犹存。屋基坚固,其时无夯石,何能夯而实之?考古的结论是脚踩而成,多少人?多少来回?以何种指令统一步伐?始能夯实平整?铺地的灰浆其质量已类似“罗马水泥”,凡此种种,极高明之匠人所为也。同在大地湾出土的最早的彩陶,集水、泥、火与色的综合工艺,藉由手而成一器。岁月淹忽了所有的细节,但可以想见从生火到泥块经火烧变硬的发现,到烧制陶器,再到施以有彩纹饰,其间经历了多少失败的实践?专注于此而毕其功者,匠人也。良渚文化玉器上比头发丝还纤细的线条,在没有铁器的5000年前,如何琢磨而成?至今无解。琢磨这些线条化去多少时光?集中多少专注?那时光和专注却是生命的代名词了。故宫,木构建筑之世界第一(梁思成语),其斗拱、飞檐、梁柱间之勾心斗角,美不胜收,可见匠心重叠,匠人接踵,心手双畅,岁月不能夺其烂漫。
于是可知,现代科技不可能再造一个故宫。
于是可知,多快好省就是粗制滥造。于是可知,为什么发明原子弹的奥本·海默在日记中会这样写:“我变成了死神,变成了世界的毁灭者”(《匠人》)。科学技术就是《匠人》所言的潘多拉盒子。
那么,我们应该拒绝一切科技吗?否!我们是要回到匠人时代吗?不可能!那就是重拾、继承匠人精神,倾注于我们所从事的每一种工作、每一件事情,把它做好,如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匠人”。文章似乎可以到此作结,细想之后却还要写下去。我们面对的世界充满着矛盾,生活亦然。一方面匠人、匠人精神还在,仍为人类所需。瑞士人还在做表,瑞士钟表学校的录取比例为83:1,瑞士钟表业后继有人;德国工匠精神的一个特点是“慢”,“慢工出细活”,德国的科隆大教堂1248年始建,1880年完工,耗时600多年。德国制造业以质量为第一,绝非速度第一;日本人也在精细地做事,社会并对传统的工匠呼吁保护等等。另一方面,作为主流的科技潮流愈加汹涌,社会浮躁,人心拜金,人工智能,智能无度,“人机大战”,李世石落败。手机正在俘获人心,人类正在被技术控制。我完全相信手机制造者也是认真而精心的,但他们是匠人吗?不是!他们连理查德·桑内特笔下的“艺匠”也不是。他们只是财富的奴隶,效益最大化的追求者。君不见,手机正在与机器人联手,为最后埋葬人类掘坑?
西方的有识之士早在十多年前就提出:要为科技设立道德伦理的边界。人啊,你为什么不和这个世界争执?
我曾和世界争执过,从黑发争执到白发,但多样化的世界,仍然宽容地为我开启了另外一道难得一见的匠人风景线:在三百砚斋,使我震惊的不仅是他们手工制作的歙砚,而且是以黑石头——歙砚制作原材料为中心的、付之于全部智慧和精力的一种生存方式——歙砚制作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周小林负责歙石原料的寻觅收购,不是新坑而是唐宋古坑被冲进美蓉溪浸润冲激1000多年的子料,以及创意,还有他认为最好的雕工、木艺、漆艺匠一起,往往以三年五年琢制一方砚台。需要说明的是三百砚斋的所谓砚台还包括极其精美的黄花梨、紫檀木盒,推光漆、菠罗漆漆艺。他的雕匠说:“一天能雕一寸就不错了”。他的木艺师说:“三天能磨出木盒的一个角便是成功”。他的漆艺匠为使几已失传的菠罗漆重生并有所变化,常常是白天静坐发呆,闭着眼睛想象各种华美色彩的分割和连接,水波的流动。菠罗漆不仅典雅高贵,其各种色彩组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形状或线条,他要让这一切给人以斑斓游走的感觉,然后会在某月某日的半夜里给周小林打电话:“有了。”“从何而来?”“梦中所见。”
黄山的山野深处,有这么几个匠人遗世独立地做着一件制砚的事,而无论四季更替,年复一年,他们制作的砚与盒被称为国宝,与故宫仅有的一只乾隆喜爱的菠罗漆砚盒相比,乾隆爷玩赏的差之远矣!
我亲见的匠人。
我亲见了他们的专注,以及心、脑、手并用的卓越和美丽。
我体验着创新的真谛:当创新成为标语口号,实无创新可言;只有静心凝神,摒弃浮躁的劳作,专注于一门技艺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创新者,匠人精神的传承者。
作为大工业时代的遗存,匠人及其精神是如此坚强,偶一闪现,便会穿透现实的迷茫,闪烁历史的光彩。我回故乡常去森林公园,逗留在卖竹篮子的小摊前久久不肯离去,它使我想起儿时见过的蔑匠,一手持竹,一手扶刀,刀随手动,剥之削之,一根竹头成了一条条绕指柔的蔑片,然后编织成竹篮等农人的生活用具。崇明岛实为匠人之岛,因为孤悬海上,只能自给自足,匠人大行其道,今已失传的笆匠,则把芦苇编织成笆墙,遮风挡雨冬暖夏凉,无它即无安居。还有泥匠、漆匠、雕花板匠、补锅匠、补碗匠等。
农人在古代划分的“士农工商”中是另一大类了,但细察一些农活却不乏匠意,儿时见昌囝阿哥用铁鎝把埂岸削得平崭如刀切,撒稻种时一边缓缓后退,一边以手腕之力轻柔地把稻种撒出一条抛物线,再均匀地落到秧田中,于今想来有舞蹈之美。精耕细做的农人或可称为大地之匠。至于土布的制作,那又是一连串的匠人佳作了,我曾目睹母亲纺纱织布,我穿着母亲手制的土布衣服长大,此生之幸。
中国的小农经济维持了中国几千年的社会大体繁荣富足,自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所赖者,农事之盛也,百工之精也。《百工记》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丁文江释《天工开物》:“物生于天,工开于人,曰天工者,兼人与天言之耳。”天人合一,业精于勤,把对大地与人类有利的每一件事情做好,视为神圣,反之者不为。这是我理解的当今之匠人精神。
匠人时代就这样远去了。我恰恰生逢此一时代之尾声,为匠人感动,为农人种地的认真、辛劳,为母亲躬耕毕身所影响,我写作几十年,一字一字地写,边走边写,并在西部大漠中呼告:“我们要小心翼翼地接近辉煌!”此白头老翁之所以尚敢回首者也:我改变不了世界,世界亦改变不了我。另:我们有源远流长的百工匠人传统,却于现代弃之如敝履,东方文明之大悲哀也。
写字者能称字匠乎?我手我心我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