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华阴,远远便望见秦岭东段的群峰间,一座青黑色的巨峰如刀削斧劈,直插云天。那便是华山,这座被称作“奇险天下第一山”的秦岭主峰,终于要在我眼前铺展它的壮阔诗篇。
山脚的玉泉院青烟袅袅,道士们晨练的身影在晨光中舒展。拾级而上,初时山路尚缓,两旁古木参天,涧水潺潺。
行至回心石,山路陡然收窄,前方千尺幢如天梯倒挂,绝壁上凿出的石阶仅容半足,铁链如两条青蛇沿壁而上。我抓紧铁链,指尖扣进锈迹斑斑的铁环,只觉心跳与山风共振。
身旁一位白发老者正弯腰前行,脊梁如弓却步履稳健,他转头笑言:“这山啊,越怕它,它越欺你。”我深吸一口气,跟着他的节奏,在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中缓缓攀升。穿过千尺幢,百尺峡的窄道更显逼仄,头顶巨石仿佛随时会坠落,崖壁上“惊心石”三个大字经风雨侵蚀,笔画却愈发遒劲。
攀至中段,忽遇山风穿峡而过,带着松涛的轰鸣,竟让我想起李白“西岳峥嵘何壮哉”的诗句。待登上平台回望,来时的险道已缩成一条细线,而云海正从谷中漫涌,将远近峰峦化作浮沉的岛屿。
苍龙岭是华山给勇者的又一份考卷。这条长约百米的山脊宽不足三尺,两侧便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我扶着右侧崖壁挪动脚步,忽见对面山脊上有挑山工正负重前行,竹篓里的矿泉水瓶碰撞出清脆声响。他赤着脚,脚趾紧扣石缝,背影在风中微晃却稳如磐石。待他走近,见我驻足,便笑道:“闭着眼走三步,再睁眼就不怕了。”试了下他的办法,果然心定不少——原来征服恐惧的秘诀,是把目光从深渊移向脚下的路。
行至金锁关,无数把铜锁在铁链上交织成金色瀑布,锁面上“永结同心”“平安顺遂”的字迹被摩挲得发亮。一位母亲正将孩子的名字刻在新锁上,红绳绕了三圈,郑重地扣在最显眼处。这道关隘不仅是南北峰的分界,更像是游人心灵的驿站,无数心愿在此被山风听见,被日月见证。
西峰的沉香劈山处最是动人。那块裂开的巨石如被巨斧劈开,断面齐整如削,传说中沉香救母的故事便凝在这石缝里。阳光穿过裂隙,在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仿佛能看见少年挥斧的身影。
峰巅的翠云宫前,几位道士正倚栏品茗,谈及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他们朗声大笑:“真正的高手,是能与山和解的人。”
东峰朝阳台是观日出的绝佳处。虽未逢黎明,但午后的云海同样壮阔。云层在脚下翻涌,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素练平铺,阳光穿透云层时,金辉与暗影在峰峦间追逐,竟比任何丹青都绚烂。崖边有位写生的老者,笔下的华山却不着重彩,只用浓淡墨色勾勒山石肌理。他说:“华山的魂,在骨不在皮。”
南峰是华山之巅,海拔2154.9米的界碑旁挤满了拍照的人。我独坐崖边,看云卷云舒,忽然懂得这山为何能承载如此多的传说与诗篇。它的险,不是为了阻挡攀登者,而是为了让每个抵达者都能读懂:真正的壮美,永远属于那些敢于直面陡峭的人。
下山时经韩愈投书处,传说当年韩愈至此畏险大哭,投书求救。如今崖壁上刻满了后人题咏,而那位挑山工正从这里经过,竹篓里的空瓶已换成了装满山泉水的桶。他抬头望了眼夕阳中的华山,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声音在山谷中回荡,竟比任何诗句都更贴近这座山的灵魂。
暮色中回望华山,群峰如黛,那道苍龙岭在夜色里仍显峥嵘。这座山用它的险峻与壮美,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首无言的诗:它告诉我们,最动人心魄的风景,永远藏在最陡峭的路尽头;而真正的勇者,从来不是无畏艰险,而是带着敬畏,依然向前。
□ 黄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