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拙翁
最近四年,我有了从前不曾有过的别一种相遇:我家花开。那是与春天、与美丽、与快乐的约定。照例来说,这种约定,一年一度。但实际上,有的年头,行者在外,约定落空,难免生出花不等人的遗憾。
2022年春天,经过前后三年的整治,破败不堪的旧居终于换了新颜。在两间平房前面和围墙之外,有几块巴掌大的土地,总共不过七八平方米,我打算在上面种点花草,给寂寥的百年老宅点染一点色彩和生气。春三月,老朋友特地派人送我两棵爬藤月季,都一米多高了,带着少许花苞。一棵种在南窗前,一棵种在围墙外。一个月之后,刚种不久的月季居然开花了。花朵不大,也不多,深红色,平凡至极。但这是我亲手栽下的花,与公共场所的花不一样。五十年前,我占有了这所百年老宅的一隅之地,从此之后,来来往往。虽然来多去少,却也看惯了老宅的陈腐、衰败和寂寥。所以我要栽几棵花,让我走进老宅时移目娇艳,愉快会随之而来。
当年初冬,花了六块钱,在淘宝上买了一棵月季。货到后,一看月季高不到一尺,叶子娇嫩如新生儿。唉,这要多少年才能长大开花啊?我等得到吗?别管她,人慢慢老,花慢慢长。我把她种在那棵大月季边上。以后拔草,须特别小心,免得看不分明,把她当草一样拔了。
前年春末夏初,我和妻在南方走了一圈。五月下旬,回到故乡,次日急匆匆跑去旧居看花,发现两棵月季枝条上挂满了一串串残花。宅上的我妻堂弟,见我们夫妻俩站在月季花树旁边,若有所失,跑过来说,前一阵月季花开了,几百朵,好看啊!现在都谢了。
看着眼前的无数残花,想象盛开时该是何等的嫣红芳菲。可惜,错过了花期,人归花已残,未免怏怏。要是月季花能推迟花期,等我回来再开就好了。我这种痴念,古人早有之。例如唐人韩愈《镇州初归》诗写道:“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欣喜小园里的桃李,留花不开,等待主人归后再开。可是,《唐语林》这本书解释韩诗说,韩愈有两个小妾,名柳枝、绛桃。他初出使王庭,刚到寿阳驿,就写诗希望二妾不要离他而去,此所谓“留花不发待郎归”也。可笑待郎归来时,柳枝不见心怅然——原来她早跑了。可见“留花不发待郎归”的想法,不论实写还是比喻,终究是一种痴人之念。错失花期,行者自负,没啥好怅惘的。
花有花期,所谓“花信风”。宋人程大昌《演繁露》说:“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初而泛观,则似谓此风来报花之消息耳。按《吕氏春秋》曰:‘春之得风,风不信则其花不成。’乃知花信风者,风应花期,其来有信也。”“花信风”,意思就是春风报信,百花齐开。花开固然以春风报信者最多,但并不是所有的花开皆由春风报信。比如寒风报信,腊梅花开;秋风报信,黄菊开放。百花之花期,各有不同。赏花之人,切不可错失“花信风”。
以下我从别一种角度解释“花信风”。信者,守信也,信用也。花有“花信风”,证明花是君子,君子守信也。“花信风”一到,花必定开放。所以,花与人的相遇不相遇,责任全在人。因为花守信出于本性,而人往往失约,出于不诚,还有傲慢。从根本上探究,不少人夸言自己很爱花,其实并不真爱,对花很寡情。
古今人中,好像只有苏轼认识到错过花期,原因是自己对花寡情。有一年牡丹花开时,苏轼在常州,周令寄诗给他,苏轼依周令的原韵,作诗回赠,说:“羞归应为负花期,已见成荫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花不负人,人负花期。苏轼迟归,负了牡丹花期,归来只见绿叶成荫已结子,隐然有“羞归”之感——觉得难为情;进而以为“与物寡情”,以致负了花期。
苏轼说得太对了。反思我前年游走南方,迟归故乡,负了月季花期。去年因为招待国外归来的外甥女,四月下旬匆匆离开故乡,二度负了花期。回想开辟小园之初,换新土,种月季,下基肥,除杂草,盼望春天满园鲜花盛开,却接连两年负了花期,居然让守信的月季,落得个“寂寞开无主”,纵有万千风情,却无人欣赏,偏逢暮春季节,孤零零花开又花落。
可叹迟归者见了残花,虽然也有一点遗憾,却并无苏轼的“羞归”之感。古人所说的“与物寡情”,想象自己正是。自以为爱花,实际上没有“怜香惜玉”的痴心,寡情晤对月季。应该在月季花期到时,专心陪伴她一年中高光时刻的始终,看她初开时的羞涩,盛开时的热烈,凋零时的平静。月季虽不是“昙花一现”,也不像木槿,“晨耀其华,夕已丧之”(陶渊明《荣木》诗句),生命仅在朝夕之间。春天,月季花从开放到凋零,也不过半月左右。良辰美景,一年只一回,而且如此短促,岂可一再错失?
今年四月,我对妻说过两次:“家里的月季花快开了,今年不要再错过了。”洛阳的朋友多次邀我去赏牡丹,我婉言谢绝。四月下旬,回到故乡的旧居,看到围墙外的月季,成了一整堵花墙,所有的枝梢都结着蓓蕾,深红色,多如夜幕上的繁星。在无数花蕾的压力下,外侧的枝条呈下垂状。抬头看高出围墙之上的几根粗壮的高枝上,萌发出许多尺许长的小枝条,每个枝条上都有几十个花梗,顶着小花蕾,在艳阳和风下,等待盛开时刻的到来。
进了门,一眼就看到南窗外的一大一小两棵月季。大者如围墙外的那棵,花蕾更加繁多。小者就是淘宝上买来的小不点儿,想不到长势远超我的预期,只有两三年时间就开花了。或高或低的枝条上,花蕾有的初开,有的已经盛开。花色大红,花瓣不多,紧凑成球状,大如汤圆。阳光照着,特别明艳,老眼为之一明。
五月一号前后几天,天气连日晴好,两棵大月季上的无数花蕾,吐出的红艳一天比一天大,却不晓得究竟何时会盛开。而那棵我特别喜欢的小月季,已经到了盛开期,上上下下,或大或小,花色艳丽,风姿绰约。妻拿了一把剪刀,剪了七八枝或盛开,或半开,说要带到小区住所,插在花瓶里。回到小区后,找来一只大口玻璃瓶,花枝或正或斜,插了满瓶。一会放在茶几上,一会放在电视机柜上,一会又放在餐桌上。搬来搬去,没有一处不合适的。苏轼太喜欢海棠,曾作《海棠》诗说,“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我与妻白天去旧居看窗前花,夜里在住处看瓶中花,觉得比苏轼高举烛火照红妆要省事。再说,花也要休息,睡不好,明天精神萎靡不振,好姿容也会减色。
几天后,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雨。次日到旧居,看到月季花蕾受到雨水的滋润,吐出的红色比两天前更多更大。南窗外的大月季,离披的枝条,带着雨珠,压弯了竹栏杆。花瓣一层层展开,拥挤而有序,呈暗红色的平面。那棵我最喜欢的小月季,好像回报我们之间的相遇,花色更为艳丽,惹我老眼一看再看。看久了,老眼由明变成迷离。于是,干脆钻到丛条深处凑近看,也不怕枝上有刺。
月季花有我的快乐作伴,不再寂寞地开放。离开故乡的那天早晨,我独自来到旧居,剪了整整一纸箱还未衰败的花枝,带到市区的家,插了五个花瓶。
我打算过一个月回到故乡,剪去月季的残花,并与她相约:明年春天月季花信时,我们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