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绥娟
母亲越来越任性了。
前十多天电话里对我发火,不要我去了,因为我责备她操劳——唤了我表姐来,自己动手从老宅搬了一件祖传的旧家具回新屋。我家祖上不富裕,旧家具并不精美,搬回家也是塞进放杂物的小木屋。母亲的举动着实让我费解,她是为了搬而搬啊!更让我生气的是,她说打开小木屋的门,发现一片杂乱,又“挨着(实际意思为咬着牙)”整理了小半天。我一听她“挨着”,就急了:“谁叫你整的?小木屋而已,门一关谁能看得见?谁会去参观?!”
“我自己看不惯乱七八糟的房间!我就这性格!”母亲大嚷,发火了也没忘记打电话给我的初衷,却不要我去帮她找手机听不到电话铃声的原因了,颇有些断绝母女关系的架势。
不过当天我拎着一小袋籽鱼去,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待了我(籽鱼后来一大半又给我带回了),叫我设置了手机,大概我妹妹也批评了她。不过,批评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母亲带我去老宅挖了竹笋,我挖,她收。她又捎带手清理了豌豆架子旁边的割人藤,“这架豌豆没被大风吹倒,不要被藤占(我们方言读jian)了去”,完成后心满意足地和我说。
批评确乎没有任何用处,正如父亲说:“你大舅舅说她都没用!”我大舅舅是母亲最信服的人,他十几年前开始就劝阻母亲不要劳累——动过几次手术的人,年纪也上去了。母亲从没理过他的劝告。
十几年来母亲的操劳随年龄增长,不单是宅基上的菜地一点不荒废,邻居家的竹林拜托给她管,城里的住处,小院子里也被她划出一小块种了菜。翻造新房子做起了“监理”,常常和弟弟的意见相左,却又幸亏她有时间盯着那些工人,加上前三十多年家里造房的经验,这回真的帮弟弟解决了不少问题。
如果不是她居功自傲:“要不是我……”我们姐弟差点要表扬她了。不过,不能表扬。母亲的将近80岁的人生,充分践行着“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和“做你认为正确的”和“我的人生我作主”等格言,但是表扬她的话她是完全听得进去并会受到鼓励的。
这个周末,我来到父母这里,父亲靠着桌子打盹儿,听到声音,醒来,以他一贯用的一个字招呼我“坐”,说母亲在睡觉,嘱我别叫她,“让她睡一会儿”。我没有立即坐下,院子里晃了一圈,见西南角墙边两个袋子,仿佛装着泥土,上面一副棉纱手套,明白了父亲说“让她睡一会儿”的含义。于是不敢跟耳朵有点背的父亲高声聊天,就去东边的围墙边冲洗我的小车。
不过,洗车也就在母亲的房间边上,母亲还是醒了,出来看了我一下,原本她总是要抢着替我冲洗的,见我洗得差不多了,就不再抢,乐呵呵地跟我说她今天清理了排水沟。我跟她走到放着两袋垃圾的地方,她说这是清理出来的。原来,她把排水沟里的鹅卵石全部搬出来,清理掉泥土,又铺一层滤网,把鹅卵石再全部排好。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多年前我抠下电脑键盘的所有按键来清洗的情形,那件事曾让我自己佩服不已。现在,我以同样的敬意,佩服我的母亲。
“现在不会堵住了”,母亲高兴地说,“等我种好这些草,这里就可以乘凉了”。“这树下原本不是有草的嘛?”我问。母亲说:“是呀,可是刷墙时被他们踩掉了,你看,这边的土踩得结结实实的,我翻松了才种下了这几棵草……”她边说边种,“土这样挖深一点,草根都塞进去么就可以了”。这分明是教我种的口吻,把我原本不助她折腾的决心摧毁了。“你这种得像纳鞋底一样整齐”,我边说,边蹲下去尝试起来。没种多少,手心疼痛难忍,母亲连忙说:“你还是回去吧,你干不了这个。”
我叹了口气,拍了张图,妹妹看见群里的图,笑道:“腰不痛了?腰痛了没人管你。”母亲正忙碌,没看微信。我建议她用一星期完成,她说今天就种得完,很快的。
“唉!”我又叹了口气,“你上半辈子总是耘草,下半辈子却又来种草了,还当三抢大忙一样做。”
然而,母亲是不理会的。
我却在我的叹息声突然有一种领悟:母亲的任性使她自己的人生得到了升华。上半辈子耘草,是为生存;下半辈子种草,是为生活。墙角的竹子,窗外的绣球,场院里每一个砖缝都不留污垢,和即便放杂物的小屋,都要整洁,这些是“活着之上”的意义了。
所以无论耘还是种,都是母亲生命的美好姿态。她并不是不服老,她说叫妹妹买了小型平板拖车,说搬不动这些垃圾了,以后用拖车。还说让妹妹买了轮椅,为了父亲去体检,将来自己走不动路也可以坐。
年轻时风风火火,老弱时以老弱的状态继续勤勉。母亲只是以我们没有理解到的方式,任性地诠释“生命在于运动”这句至理名言。我们劝不住时会想:“随她去!动动总是好的。”
只是,时不时的,我们也会被母亲催动着,像她一样耕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