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前不久，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从领导干部的岗位上退休了。有一天，他联接了我的手机说：“请你来吃茶。”我如约而至。这是一处闲置的二居室，屋子是新装修的，不很大，但简洁干净。一张不宽却有两米多长的桌子偏于一侧，靠墙处是他凭桌的主座，对面摆了四把扶手椅作客座。另一面的墙边靠着一个码放着各种书籍的大书橱。南边的阳台改装后和正屋延伸为一体，临窗摆了一张小圆桌，两把藤椅。窗明几净，井然有序，令人悦目。
落座后，朋友问喝什么茶，我随口说绿茶。他即刻用刚刚烧开的纯净水为我冲泡了一杯。看着叶片在鼎沸的水中翻腾，我问，是龙井吧？“嗯，是明前的！”他答道。我说：“真是好茶啊，和窗外的茂树绿叶相映，这玻璃杯中的龙井显得郁郁葱葱！”他微笑着递给我一支烟，悠悠地说：“我这里好茶很多，自己瞎买了一些，朋友们来看我，赠送了一些。退休以后，我就在这里吃茶、读书，会会老朋友。”
我抿了一口茶，只觉香气盎然、瞥了一眼长桌一端迭放着的几本书，想起“诗意地栖居”之说。喝茶，读书，会友，这不就是诗意的生活么？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钦佩之感，他竟然把退休干部突然从万千心绪跌宕至人走茶凉后的心头千千结一下子就解构了！于是应声说：“你确实与别人不一样，原来早在离岗后就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了。”见他不语，我又道：“退休意味着一种自由，过去是身不由己，以后便是身由己啦！”朋友莞尔称是。随手拿过手边的精装本《约翰·克里斯多夫》，翻到折迭处说：“真是一本好书！我打算今年读完罗曼罗兰和托尔斯泰的主要著作。”
朋友是个爱读书的人，之前就读过不少世界文学名著，对这些名著中透射出的深邃的文化精神充满了敬意。他不断地从这些名著中寻找心灵安慰，吸取精神营养。他读得非常认真，虽然说不上怀铅提椠，但每每读到会心处、心仪处，必然留下自己的感悟或题笺。
朋友性格直率而耿介。多年前，他也曾失意过，但他没有失落。有一天，我去看望他，见他端坐于写字桌前，正在阅读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我惊愕万分，没想到他会读这本书。这种伟大而永恒的世界名著，如今，绝大多数人是陌生的；即便是一些学历颇高的大小知识分子，也未必有过浅尝的修养。朋友的泰然，令我刮目。面对自己的遭际和困扰，他毫无怨尤，坦然地面对生活，尽自己的本分。我隐隐感到，朋友的内心早已走出阴影，他没有活在别人评判的世界里，也许这就是孟子说的“不失本心”！从那时起，我们之间就多了一个读书的话题。
古人说，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听了他的告白，我接上他的话茬说：“吃茶，读书，既有禅意，又有诗意。你确实参悟了生活！”
我们慢慢地品茗，悠悠地聊天，仿佛走入淡泊宁静，闲雅率远的超凡世界。一切事物，景色，语言都有了新的姿态。
临别时，他突然要我给他写一幅毛笔字，诚恳地说：“我蛮喜欢你写的字。”我有些迟疑，但还是应允了。写什么呢？“宁静致远”？“茶禅一味”？……都觉得太俗。
思忖了几天，想起以前读历史学家朱东润写的《陆游传》，对陆游的耿介忠君留下很深的印象，似乎朋友身上也有陆放翁的影子。于是决定选陆游的一首词：“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我用草书抄录了这首词。
约定了时间后，我又坐在他的书房兼茶室中。一杯龙井，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嘬上一口，让人骤感齿颊留香，喉底甘润。放下茶杯，我取出塗鸦之作说：“这是陆游晚年罢官返乡后作的一首词，充满了禅意，喝茶时看看，倒真有一点茶禅一味的感觉。关键是陆放翁那种清静寂定的心境，在我眼里，颇可看作你的写照。”听了我的解说，朋友会心地笑纳了。
前面说过，朋友的脾性耿介，其实，他更是个敬业，有主见且足智多谋的人。
朋友未届不惑之年时，正值中国的市场经济初步确立的年代。因管理有方，经营有道，连年为所在单位创下当时难以预料的财富而成为年轻的一把手。后来调到更大的单位任职，又是弄得风生水起。终因大刀阔斧，佼然于庸众而为某种势力忌惮被调离。再后来又是两次调任，叫人感慨的是每到一处，他总是能发现时代赋予的机会，带领团队创建新气象，成功的乐音总能在新的舞台响起。
有人说他是搞经济，做生意的天才，他自己并不认可。我也觉得太玄太抽象，何况会抓经济的人太多，没有说出他的特质。我倒觉得他像个园丁，一个敬业、勤奋；有主见、有理想，还嗜书的园丁。他之所以能够把交托给他的园圃培育得郁郁葱葱，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成就了他：智慧。智慧何来？在读书做事中积累而成。他读文学，还读哲学。他读王小波，常常为王小波的睿智拍案叫绝；周国平的哲学著作，他几乎都耳熟能详……读书，让他不但拥有家国情怀，还拥有大洋彼岸的风光土地；读书，让他拥有历史，拓展了他对人生、世事的认识，增强了理解事物复杂性的能力。当他在前人的著作里寻得他们的构想，他们的理念之后，他就聚集了足够的内心力量，成了一个智者。洞察现实，思路就变得愈加清晰，最终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现实。
每当我坐在他的书房里和他啜茗聊天时，总是心情愉悦，前人说，话不投机半句多，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喝茶聊天，共同享受着生命中最后一抹绚烂的光芒。云已无心出岫，当我们避开喧嚣，摆脱模式后，过去那些烦人的琐事早已化为烟影。
今天，我们又坐在一起，面对面，一杯茶，一支烟，互相传递对经典名著的认知。没有限制，没有逻辑，从《战争与和平》说到《复活》，从《日瓦戈医生》说到《百年孤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既洒脱亦惬意。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代，每天，信息和知识，就像洪水那样不停地涌向我们的视觉和脑海。我们无法无动于衷，但我们还是让紧张的大脑留出充足的空间，让那些久远的文明智慧入驻，让心灵得以安顿。
不知不觉间，茶已凉，话未完，夕阳将西落。忽然觉得夕阳的余辉自有朝日难有之美，望了一眼窗外的茂林修竹，感到这退休生活似乎更加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