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维舟

　　说来惭愧，身为崇明人的我，却是因上海朋友的推荐才知道了崇明山歌《潮水娘娘》。两年前，歌唱家龚琳娜在上海夏季音乐节专场上演唱了这首歌，一句衬词“榔头开仔花勒归”百转千回，许多人听完后都说“泪水止不住地流”。

　　这首歌的原唱是崇明民间艺人张小末，为了学这首歌，龚琳娜专程来到崇明，登门拜访张小末的哥哥张顺法（也是崇明山歌非遗传承人），向他请教正宗的唱法。她后来说，“一首《潮水娘娘》听了几百遍”，才勉强学下来。

　　不过，崇明人听过就知道，龚琳娜的翻唱虽然歌喉动人，但崇明方言咬音不准，张小末原唱的版本原汁原味得多，在B站上的播放量却不及龚琳娜版本的十分之一。很多人都误以为这是一首情歌，因为歌词中有“问你郎啊郎啊为啥勿归来”，但实际上崇明话里“郎”也可以是父母对女儿的爱称，诸如“芳郎芳狗”。歌中所唱的，并非是女子对情郎的爱恨，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父母思念，两个哥哥也忙里忙外，但她受到嫂子的冷落，因而发誓除非榔头开花，否则再也不回娘家了。婉转的曲调中隐藏着深深的幽怨，但那不是你情我爱，而是微妙的人情世故。

　　我转给崇明籍语言学家张惠英后，她肯定了对歌词含义的判断，还注意到张小末唱词的咬音相当正宗（如“啼”唱的是“啼唉”的合音，相当于“叠”的音）。海门籍语言学家王洪钟也研究崇明方言多年，已听过这首歌不止一次，他说：“我每听一回张小末的这首歌，就忍不住泪湿眼眶，母语区外的人很难理会如此深重悲切的情绪，一种被亲情抛弃的苦痛。这首山歌应该是崇明山歌里最动人心魄、歌词旋律最艺术的一首，没有之一。”

　　虽然我小时候也听过崇明山歌，但那时感觉只是乡下的民谣，往往是耕田莳稻、纺纱织布时的小调，诸如：“背朝青天面朝水，手里插秧口唱歌。”“小小锭子两头尖，纺纱纺仔几十年。”这些原本都是崇明人生活日常的一部分，甚至很少有人将之看作是“艺术”。《潮水娘娘》爆红后，有人说它“藏着上海文化的魂”，是不是到这么高且不论，作为崇明人，这样充满乡土气的歌谣听来肯定格外亲切。

　　张家兄妹祖祖辈辈都很擅长山歌，张小末妈妈的山歌就是跟着外公学的，“外公姓张，是唱歌的名人，才有了张家山歌的名号。”张小末一生郁郁不得志，被安排在一个学校里当勤杂工，采录时刚失去亲人，可能也因此，她的唱腔里蕴含着深深的情感；哥哥张顺法也没上过学，不识字，1970年起在上海做了四十年泥水匠、瓦工，2010年才回岛。他们虽然是崇明山歌的传承人，但在乡土艺术重见天日之前，只能默默地等待。

　　2013年，上海大学音乐学院师生在陈家镇采访张小末，录了17首崇明民歌（包括多种体裁），并进行记谱和歌词整理，发现它衬词、土语、重复字及语言特殊用法很多，连很多崇明人都听不明白，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民歌演唱的上海市群艺馆音乐指导、上海人宋频平说第一次感觉像是在听“天书”。两年后，正在挖掘、改编上海本土民歌的年轻音乐人彭程听到张小末唱的崇明山歌后深受触动，他把张顺法兄妹请到定西路的录音棚，录下他们的原声演唱，并将原名《五更鸡鸣鹁鸪啼》改为《潮水娘娘》，这首歌自此走红。

　　与此同时，一直在试图挖掘原生态本地音乐的上海世界音乐周策划人杨光磊，也于2014年来崇明“探宝”，结果发现崇明文广局早已普查过，一下子亮出300多首崇明山歌。这些精选过的山歌，在2016年初登上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以一台“沙上风——崇明根源音乐会”亮相，女歌手高山演绎的《潮水娘娘》震惊四座，让很多人发现山歌竟然如此“洋气”！

　　2016年，张家兄妹在安徽卫视的“中国农民歌会”演唱《酿酒歌》，受全场称赞后成功晋级。那些年里，来岛上挖掘请教崇明山歌的专家教授络绎不绝，在张家兄妹看来，山歌既不神秘，也不晦涩，它在张家已口口相传了七代人。虽然会唱崇明山歌的人不少，但他们兄妹唱得最好：2017年第二届崇明山歌展演在陈家镇举办，张家兄妹夺得金奖。

　　2018年年底，张小末因平滑肌肉瘤不幸病逝，张顺法成为张家唯一的非遗传承人。这些年来，他上过电视，登过上海大剧院的舞台，社区联谊活动、村里的婚礼酒席请他，他也一样乐呵呵地唱。不仅是他，对祖祖辈辈来说，山歌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两年来找张顺法拜师的人无数，但他正式收的徒弟只有三人，都在五六十岁，他对徒弟只有一个要求：“传承原汁原味，方言要咬得准。”近年来，他让徒弟把歌词整理下来，60多首山歌整整齐齐地被誊成一本“手抄本”，“天书”终于有了确定的文字。

　　2021年5月24日，崇明山歌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在这歌声里，有崇明人的根，有上海本土文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