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锦涛
我在外地工作的某个夏天,做老师的妻子放了暑假前来探亲。我所在的“外地”,真的很远,直达的船一星期两班。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坐船,抵达目的地的码头,要一百零几个小时。如果买不到直达的船票,那么轮船抵达中途的港口后,还要在附近的旅馆里住上一宿,才能等上第二天早晨的汽车。汽车晃晃悠悠,又是一整个白天。
那年夏天,妻子就是按照这条路摸索着走过来的。走到中途下船等第二天汽车的时候,她给我发了一封电报。电报稿子交上去五分钟后,突然想到未写收件人姓名,再去与发报员交涉,已经无济于事。我只知道她已经从崇明的家里出发,走上了千里寻夫的漫漫长路。我计算着时间,却迟迟得不到她的电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失踪了。
后来的结果还算圆满。她在长途汽车上的邻座正好是我的一个同事,同事直接把她领到了我办公室的楼下,然后对着三楼的窗户大声喊我。我下楼,看着我的同事和同事旁边一张汗涔涔的脸,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谢了同事,接过妻子的旅行袋,很沉,我说什么东西啊,她说是一个金瓜。
金瓜?过了半天,我说:“傻瓜。”
她笑着说:“是一个金瓜,不是傻瓜。”
金瓜尚未完全长老,是淡黄色而非金黄色。那个七月,夏天开始的时候,长江客轮和长途汽车,送来了探亲的妻子,和她背来的一个未及熟透的金瓜。
看一个崇明特产的金瓜,仿佛看到家乡的田野,河流和风,和我的乡亲们的一张张汗涔涔的脸。
她是把家乡、把一座岛屿背来了。
外婆不是厨师,但日常的菜肴做得不错。茄子煮得稀烂,毛豆煠得很酥。淘米做饭,也很软绵。
考上大学离开崇明的前一年,深冬,我与生产队里一帮人去工地开河,是南横引河竖河公社段,平地起锹,一干就是半个月。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条河逐步形成,远远望去,广阔的农田里,一条黑线,像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一群人蚁集,把土一筐一筐挖出来,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埋下去。
更深的记忆是,为了避开运土路上的泥泞,每天早晨四点起床,五点便开工了。那时太阳未至,运土的路上结着冰,走上去,“咔咔”作响,有康庄大道般的坚固。
再深的记忆是,早饭总是外婆来做,大多数时候,是蛋炒饭。外婆小心翼翼地从小甏里捉一个鸡蛋,我穿衣起床的时候,正是外婆打蛋的时候,碗筷之间的“啪啪”碰撞声,在寒冷的早晨响起,时而急促,时而迟缓,仿佛是催我快起。
吃饭的时候,外婆坐在我的对面,努着缺牙的嘴,不断地问我:“好吃吗?”“吃饱了吗?”我说好吃,我说吃饱了。
为了这一份蛋炒饭,外婆比她的外孙起得更早。外婆明白蛋炒饭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她搬不出更好的菜肴来慰问即将出征的外孙了。外婆知道她的外孙其实是贪睡的(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哪个不贪睡?),但她必须送她的外孙上工地。
至今,我依然喜欢吃蛋炒饭。
母亲每年都种花生,不多,但足够一家人吃一年。
四月里整地下种,五月里施肥耘草,九、十月间,花生成熟了,母亲搬张小板凳,坐在花生地里,用专门的小钉钯挖花生。这项工作,看起来悠然自得。挖花生叫“拾长生果”,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先前的付出不算,那么现在的收获,则是拾来的,无偿捡到的。这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然后,将花生洗净,再把瘪瞎的和被虫咬坏的挑出来,留下饱满的,晒干后收藏起来。
九、十月份,场院里晒满了花生。
过了腊月廿四,整个村里的人,都在炒花生、蚕豆和番芋干,三样食物炒熟后放在同一个坛子里。三样食物有不同的形制和口味,却是天生的一家人,来了客人,随便抓一把待客,总能品种齐全。
过年了!
难得闲下来的农人们,口袋里装着农家炒货,串门时拿出来,相互交流享用。
我喜欢吃花生。我把坛子摇摇,再摇摇,比重较轻的花生就浮到了坛子的最上面。这样,最先吃光的一定是花生。
最近的这几年,市场上炒货多起来,炒花生不稀奇了。母亲无事的时候,剥花生。多少个长夜,临睡前,母亲一颗一颗地剥,将花生剥成了花生米,然后,装在小罐里。我每回一次乡下,便带回一个小罐。
我知道每一粒花生米上面,都有母亲的指纹,和手指留下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