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传下的三间瓦房，是朝东向的侧厢屋。屋顶盖的是青瓦片，房子的墙壁实在不敢恭维。灶间的四壁虽然是砖墙，年代已十分久远，不仅山墙上的石灰早已斑驳，一些砖块也严重风化，墙角处多有洞穴，时有赤练蛇游进游出，每年都要被父亲捉住几条。卧房和书房，前面是砖墙，后面和南山墙都是用芦苇编的芦笆墙。

　　芦笆墙是双层的，很厚实，新的时候一定能起到遮风挡雨的效果。可是从我记事起，芦笆墙已经很破旧。由于墙脚部分长期受潮，芦苇腐烂严重，整个墙体下塌，上部屋沿处豁开一条好几寸宽的大口子。墙的拐角处，由于芦笆墙的变老收缩，豁开的口子也越来越大。夏天透风，坏事变好事；冬天西北风呼呼地灌进来，滋味就不好受了。

　　从我上初中开始，父亲就一点一点地收买本村或邻村人家平整祖坟时挖出的墓砖，好处是价钱很便宜，缺点是大小厚薄不一致，更何况墓砖带有几分鬼气。可是，家里没钱，只能将就。初三上学期，又花了五百元钱，从堂叔公处买下紧靠我家东侧厢的两间朝南旧屋，形成了半个宅子都归我家的格局。第二年春天，父亲一生中最大的一个工程终于启动了。

　　在那个年代里，半个宅子，五间破旧屋翻建成新房，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全生产队的所有男劳动力，经常走动的亲戚家男劳动力，都来帮忙。最复杂的是规格不一的墓砖砌到同一面墙上，给泥水匠出了难题。一位刚学不久的年轻泥匠，负责砌一面不高的后墙，眼看着快要完成了，忽然一声响，大半堵墙倒了下来。每天一放学，我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做些杂活。星期天一早，父亲就把我叫醒，与他一起在泥坑里放水，赤着脚踩拌涂墙灰泥，以便泥水匠一来就可拎泥砌墙。三月份的天气还很冷，一脚踩进泥水里，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经过一个多月的苦战，旧房终于翻成了新房，乱七八糟的墓砖被雪白的纸筋石灰一涂抹，谁也看不出哪一堵墙是新砖，哪一堵墙是墓砖。筋疲力尽的父亲母亲，看着新房，惬意地笑了。

　　房子建好，还有一项很小却很重要的工程：砌灶。

　　砌灶是一项难度最大的技术活。难点有二：一是灶膛要发火。家乡有句俗语：砌了灶头不出烟。寓意为做事徒有其表、无用功。有的泥水匠砌的灶头模样挺好，柴禾塞进灶肚里却只冒烟不发火，烟气不是从烟道里出去，而是从灶肚里回吐出来直呛人。二是画灶花。灶台的山墙、灶壁灶脚上，每一部位都要画一幅相应内容的图，而且这许多幅画，必须在石灰面比较湿的情况下一口气画完。在一帮七八个泥水匠中，必须有这样一位能工巧匠。这位能工巧匠的水平高低，也决定了这帮泥水匠平时生意的多少。

　　帮助我家建房的泥匠头人，恰好是砌灶、画灶花的高手。他姓张，属相老虎，所以就叫张老虎，远近闻名。砌灶恰好安排在星期天。张老虎来得比平时早，因为砌灶、画灶花必须在同一天内完成。我家原来的旧灶是“两眼灶”，即灶台上只安两只铁锅的小灶，这次厨房扩大，灶台也扩大为“三眼灶”。张老虎知道任务吃重，故尔提早上工。到中午时，还有近三分之一的灶台未砌。中午饭时，本来喝两碗米酒的张老虎，父亲劝他多喝了一碗酒。讨好他的原因，希望他在下午砌好灶台后，灶花画得好一些。我却担心他是否来得及画，老虎师傅哈哈一笑：放心吧小伙子，今天灶花不画好不收工！

　　下午两点多钟，新灶终于砌好，开始画灶花。画笔是张老虎自制的羊毛笔，颜料是在他的指导下，用常年积累下来的铁锅灰加入糯米酒，经过一上午的木棍头捣烂之后，加入少量水调成的黑汁。趁着灶山、灶壁上的纸筋石灰面未干，年逾五十的张老虎跃上灶台，第一幅灶花，照例画在“灶山”正面。胸有成竹的张老虎，手提画笔，故意回头问我：画什么？我说画独角麒麟。因为我多年来一直羡慕大娘舅家的灶山上那一只神采飞扬的麒麟。他摇了摇头说，三眼灶画的东西多，麒麟太复杂恐怕时间来不及。我只好求其次：那就画一对狮子抢绣球吧。他哈哈一笑：刚才多吃了你一碗酒，就画抢绣球！于是，一改平时一边砌墙头、粉墙头一边讲笑话的习惯，息声屏气，神情专注地画起狮子来。那时我已经读过明代画家王冕画“没骨花卉”的故事，如今看到一个泥水匠居然也是信手挥洒的“没骨花卉”技法，不由得肃然起敬。出乎我的意料，抢绣球的狮子，竟然是一对背靠背的狮子，憨态毕现，十分有趣。在围观者的一片喝彩声中，张老虎问我：画得可好看？我连连点头：比我们图画老师画得好。他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我不识字。

　　稍事休息，又开始画其他部位的灶花。摆放灶君公公的灶山右壁上，画了一大枝灵芝，一只梅花鹿；“汤罐”上方的灶肚上，画了一对大鲢鱼；灶前竖壁上，画了一枝盛开的牡丹；灶沿下一块对着大门的灶脚上，画了一匹奔马……画罢“灶花”，天色已经黑沉沉了。

　　五间新房，一副体面的大灶，二女儿又在建房期间给他添了一个外孙，父亲的情绪非常高涨。他终于想起，我再过两个月就要参加升高中的考试了。一天晚饭时，父亲向我许诺：升上高中，给你买一辆自行车。我心里明白，这是一张空头支票，翻造房子欠了一屁股债，父母亲哪有钱给我买自行车？

　　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