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城内,东西南北,有门就有路。到了现在,一个门也没有了,却仍有路。东门路、西门路、南门路、北门路。过去或许反而没有路,有路也是土路。现在的路叫马路,看不到马了。
每天我从西门路上经过,有多少风景。有多少风景呢?天天在眼前的好像不是风景,风景一定在远方,要你舟车劳顿,舟车劳顿的尽头,风景等在那里。
西门路上有风景,不用舟车劳顿。
有一家水果店,开在西门路上,北门路以北。我经常从那里经过,一天一天地,眼见它长大。先是一个小小的铺面,缩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因为小,所以看上去有点害羞似的。后来装修了,显出了亮丽。不同的水果有不同的色彩,如大街上争先恐后的靓女,相互攀比,争奇斗艳。忙碌的是一男一女,加一个六十开外的妇女。猜想,应该是一对夫妻,老的那个,是丈夫或妻子的母亲吧。后来发现,夫妻俩外地口音,老的那个却说崇明话。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买水果,一个西瓜,一斤苹果,山竹,橘子,反正有什么,就买点什么。进门,女人招呼:“来了啊!”
我笑笑,点个头,挑个什么水果,说声便宜点啊。便宜不便宜都买了。
不算熟人。也不完全是生人。
有时候他们会主动推荐,这个西瓜好,刚进的,新鲜。有时候,女人会说:“橘子,你明天来吧,这个不新鲜,明天有新进的。”我笑笑,不说话,走了。
有一回选了个榴莲,一摸口袋,我尴尬地说声没带钱,不好意思。女人说,拿走吧,下次来付,不要紧的。
后来我知道了,女的是崇明人,嫁给了山东人。夫妻俩开店,女的嫁鸡随鸡,说话口音都被丈夫同化了。瘦瘦小小、精精神神的一个女人,一天到晚在忙碌,却有永不疲倦的笑容。
有一段时间,家里的水果,几乎都是从那个摊位上买的。时令的水果,稀奇的水果,有不同的香味,在叫做“家”的每一个角落里游荡。
到了夏末初秋,天气尚未转凉的时候,华联超市门前的树荫下,一溜长摊,是芦穄的集市,铺天盖地的,好像崇明岛的芦穄都来这里展示了。都是上好的芦穄,卖家在这里卖,同时也是展示自己的种植水平,看外观,长而直,尝一尝,脆,甜。差的不敢来,来了也卖不掉。而且都是当天收割的。那年,桥通了,这个崇明的特产扬眉吐气了一回,原先二三元一根的卖到了十元。我说,十元也不贵。要吃芦穄只能到崇明,带出崇明岛的还算芦穄吗?你有再好的保鲜,崇明人告诉你,芦穄隔了夜,“切,猫屎臭。”
有一天傍晚,八点来钟,我从芦穄的摊位前走过,集市已散,尚有二三堆在那里留守。一个摊位上,一对夫妇在吃晚饭,是盒饭,看不清什么菜。见我走过,招呼我:“芦穄,带几根吧!”我笑笑,说:“牙不行了!”女的哀求:“带几根吧。你看这芦穄,甜的。”我一路往前走,女人招呼的声音一路跟着我。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出来散步,昏黄的路灯下,芦穄摊位只剩下一个了,那对夫妻还在那里守着,见我走过,只对我笑笑,不说话。地上还有七八根芦穄。
我站着,看他们。
他们一定是早晨就来了,为了这堆芦穄,从早到晚地守着。
有一年,母亲种的几亩西瓜大丰收。上市的时候,正值放暑假,母亲说,帮我去卖西瓜吧!我用自行车将西瓜驮到离家最近的集市。大约两百多斤西瓜,从早晨开始,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总算卖完。一天下来,脸晒得蜕了皮。母亲整理零票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把那些西瓜送给谁,告诉他卖了以后的钱完全归他,他一定会要吗?
我对那对卖芦穄的夫妇说:“就几根了,留着明天再卖也不迟啊!”。
男的看了看我,好像自言自语:“芦穄放到明天,还怎么吃啊!”
我说:“猫屎臭。”
我说:“给我两根吧!”
这排芦穄摊位,从初秋摆到深秋,等秋风飒飒的时候,才渐次收摊。收摊后的树荫下,留下一片空白,如收获后的麦地。在其余的日子里,那些卖芦穄的人,一定按照时令的脚步,去进行新一轮的播种、培管。明年,他们一定会如期到来。
只是,岁月又让他们老了一岁。
不种芦穄的我,同样老了一岁。
只有西门路,如一条河,守在城区的西边,看不出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