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从无为寺方丈玄洪法师的微信里传来，一个背影，光头，面对晨曦，也可能是夕阳，双手合十，一对招风耳朵，像一对张开的翅膀，欲飞又止。我就知道这是玄洪法师本人。在一个短文里，我说法师：“狭长脸颊两边的一对耳朵，大而招风，似乎正是有了这对招风耳朵，才把福报和旺盛的香火招来了呢！”这张剪影的照片拍得触目惊心，一对耳朵成了视觉中心，如一个完整的人形，为了倾听，侧着身子。他在倾听什么呢？

　　在深夜的静默里，我静坐，看这张照片。人上了年纪，总是用很多的时间静坐，并非老僧打坐，只是坐着，一切都在似是而非之间。从一本熟读的书里读出新意，从挂了多年的画上看出某根线条的来龙去脉。到明天却忘得烟消云散。或者什么也没看，没读，只是静坐，为了让时间不受限制地流过。山涧小溪，无危石相阻，因而无悲无喜。

　　玄洪法师站立的地方，或许是一座桥，因为前面有栏杆。眼前空旷，以云彩布置远方，但我相信他的眼里有山，有水。还有风吗？一首歌里唱：山风一样自由。最自由的是风，但我看不出，因为没有树，看不出树模仿风的行状。法师又没有头发，如果有，如果有风，一定飘舞。可惜没有，无以参照。风吹不动他的耳朵，但我相信只要有足够大的风，他的一对耳朵一定会飘舞起来，如翅翼翻飞，乘风而上。

　　我看这张照片，法师依然清癯。影视剧里的大和尚，总是肥头大耳，都说这才是福相，法师你怎么不是呢？你还要一如既往地瘦下去吗？

　　五年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结缘。记得是初春时节，好像冰已消融，却依然寒冷。我们在他的小小的客厅里端坐，说了什么，忘了，只记得一袭单薄的衣衫，裹住他瘦弱的身子，衣衫无采，神采只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串佛珠，算是最华丽的装扮。对了，还有他的目光装扮着他，是清澈明亮的。我不敢直视，怕他同样一看我，便要露出我那俗人的破绽。一盏茶，啊，禅茶吧，清香在幽暗的房子里缭绕。

　　我便记住了。同时记住的，还有小小的无为寺。在这座岛屿的西部，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的小小的寺院，因为有了法师的照料而越发有名。我去看不算高大的殿堂，看里面的布局，青灯古佛。玄洪法师，以及他们那一群人，木鱼声里，坚守着自己的信仰。我不信佛，却喜佛，或者也希望知佛。我不相信人的转世轮回，但我宁愿要求自己相信善恶有报，相信了，人才会有敬畏，才不敢胆大妄为。

　　那一刹那，我突然喜欢上了这座小小的寂寞的院落，在尘世的一隅，它坐着，它卧着，它睡着，它醒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安静；即使在节日里，比如佛诞日，人流如织，它依然安静。

　　天上一轮太阳，不动声色地，安静地走过了几世几劫，从没有听见它像一个轮子，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那一次以后，我与法师便经常相见。或一个什么会议，碰见了，聊几句，也有几次和他一起出门，在某个寺庙间行走。他也总是忙。从他的微信上窥探其行踪，感觉他总在行走，不是外出讲法，就是在某个寺院参加活动。普陀山，九华山，五台山，走山走水，看山看水，听山听水，一袭青衫，了无装扮。他自己或许没有料到，一袭青衫自有它的风韵。要什么打扮呢，你看他的目光，一不留神就会流出一卷经书，让人百读不厌。或许他本身就是一部经书，千百年修炼，删繁就简，只剩下一些警语，写在发光的脑门上，无缘人漠然，有缘人清晰可辨。但无论走遍天下，仿佛他总是背着那座小小的院落上路的，芒鞋竹杖，一袭蓑衣，那座小小的院落在他的肩头。或者，无为寺是他手心里的一颗珠子，经不住万般摩挲，变得玲珑剔透。今年，一幢大楼将要在无为寺开工。他总是邀我，你来啊，来啊，或者以后，等大楼建好了，你更要来坐坐。他看我，犹豫着，眼神小心。怎么会呢？我说，我会来，坐坐，翻翻经书，洗洗心中浊气，喝口茶水，我就重新上路。我看看寺庙前面那条横着的路，我从那条路上走来，还要从那条路上回去。

　　每个中秋节，他都会来电话，说素饼，来拿点吧？好像他怕我拒绝，在乞求我。我说好，我说我惦记着你的素饼呢！我不敢说，我其实并不喜欢甜食，但我周边的朋友们喜欢，临近中秋，都要问我，庙里的素饼今年有吗？唯恐将他们忘了。他们喜欢庙宇的气息，安静，素净。我从没告诉他，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每一次素饼的包装。每年素饼吃完，我必定将一个包装袋叠好，收藏起来。你看今年的包装，一袭土黄色，干净真如泥土的颜色，正面“无为”两个繁体魏书，背面一只观音的手，轻拈莲花一枝，字和花纹黄中带红，泥土浸染过的一抹红艳。仔细地看这个包装，仿佛法师向我走来，一袭薄衫，疲惫，坚毅，但仍然瘦弱。他总在行走，看山看水，听山听水。行者武松，这是水浒，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瘦书生。

　　每次我去庙里看他，回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门口送我，送一个俗人重新返回尘世，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世界。

　　这世界有太多的俗，但也有太多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