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源出庄子：“我朝受命而夕饮水，我其内热欤？”梁启超以“饮冰室”为斋号，其“受命”——时代之命也；其“内热”——爱国热血也，可想而知。斋名其实是斋主的背影，何以是背影？因为他走在前面，挟历史风云，作大海潮音，望其项背读其文者，有福了。又，《饮冰垂露》是我今年清明脱稿的《烂漫饮冰子——梁启超传》的书后余绪，列专题若干，求教于读者。

　　何谓文化？世界上有千百种说法，我信服任公所言：

　　“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也。”

　　“共业”一词，梁启超借用了佛家语，极妙，以佛家所言，梁启超认为“我们一切身心活动，都是一刹那、一刹那地飞奔过去，随起随灭，毫不停留。但是每活动一次，他的魂影便永远留在空间，不能磨灭。”接下来梁启超又用了个宜兴老茶壶的比喻，“多泡一次茶，那壶的内容便生一次变化”。茶尽茶叶倒去，却有“茶的精渍在壶内”，又泡，再泡，累积壶内我们看不见的茶精，使茶的汤色更美，味道更好，梁启超的结论是：“茶之随泡随倒随洗，便是活动的起灭；渍下的茶精便是业，茶精日积日多，永远不会消失，这叫做业力不灭”。“业力的有一部分我们叫他做文化“（《饮冰室合集·专集》之5，下同）。

　　关于何谓文化，至此似乎已经明确了。其实不然，梁启超进而告诉我们，“文化是共业之一部”，但并非全部。人类活动可分为“一是自然系，二是文化系”。二者的区别在于：自然系为因果法则支配，“自然而然如此”的，与文化系无关，亦即非文化。文化系、文化之业具有创造价值，如何创造？“必须人类自由意志选择且创造出来的东西才有价值。”

　　如果我的理解并非大谬，文化，应是人类心灵创造之后留下的魂的影子。比如《诗经》、《论语》、《老庄》等，中国古典文化是集共业之大成者，只要诵读，心灵魂魄可见。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周与蝴蝶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一段美文，这一个梦便是极美的文化，还须指出，蝴蝶本是自然物，一只或一群飞逐的蝴蝶，虽美而不是文化，但人被感动，人蝶相融，在心能的创造下庄周梦蝶可之，蝶梦庄周亦可之，那就是文化了，天真烂漫斑驳纷纭的文化。闻一多先生论庄子说：“他那婴儿哭着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怎样叙述中国古典文化之恢宏博大，已经十分困难了。一方面，近人和今人与古典渐行渐远，愈行愈远；另，在已成社会思潮的物质的诱惑和挤压下，人的自由意志之选择空间已阻隔重重。这里所说的选择其义有二，一是选择之后的创造，二是选择古典文化还是网络微信。读者不要以为我是反对科学的，不，我只是反对科技主义，反对数典忘祖，质言之，你上网写微信加粉丝万千都很好，但如果你不读古典，不识经文，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只能沉浮甚至溺亡于虚拟空间。同样令我惊讶而欣慰的是，即便在这样一个绝对自由而又绝对被偷窥也偷窥别人的所谓网络时代，中国的古典文化在早已完成的筚路蓝缕的创造、几千年传播之后，又开始了另一个筚路蓝缕的过程：救亡图存。

　　感谢考古、古文字研究者，以及那些真正的寥寥无几的大师，距今7000多年的大地湾遗址出土的中国最早的彩陶残片上有“个”的刻画符号，也是中国的汉字初文。关于“个”有两个最著名的解释，清段玉裁谓“个，半竹也”，今人饶宗熙先生称“个，为汉字树。”个与竹及诸多汉字相关。竹，为自然物，想起了儿时崇明岛上家家宅后的竹园，鸡在竹间漫步，蝶与竹叶齐飞。当竹成为筷子，成为算筹，成为竹管毛笔，便由自然物而成为某种工具，再用竹管毛笔在竹筒上书写经文，是有竹简、书简。竹，且不说其中空有节的精神象征，又成了中国古典文化的载体，此一载体中的“汉字树”，灿若晨星，浩如银汉，从今已失传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到先秦至汉初的孔子、老庄、墨子诸子百家而农政医算等，汉刘歆奉命清点整理皇家藏书共39090册，均为竹简连缀而成，没有这些书于竹简的古典文化瑰宝，我们敢说中国是文明古国吗？

　　当今中国，一派文化的“繁荣景象”，我为繁荣二字加上引号，是因为目睹了太多的“文化园区”，文化只是招牌，目的是赚钱，出版业兴旺之极，而原创极少，复印技术的高超，使原创艺术几无容身之地，此泡沫也，谈何繁荣？文化后面加上“产业”二字，要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于是出版社卖书号，刊物卖版面，卖书号出版的书籍，卖版面发表的文章，只能是垃圾，不可称文化，但可以为数量的“繁荣”添砖加瓦。在金钱的驱使下，只重数量而放弃质量，已是中国当今文化的通病。如此文化怎能有影响力？但，文人都在责难社会，鲜有拷问自己者。同时，对于文化的误读，离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已相差十万八千里，仅以北京论，种苹果的有“苹果节”，种草莓的有“草莓节”，种西瓜的有“西瓜节”，全国亦然，所有这些以促销为唯一目的之“节”，还要加上“文化”一词，所见所闻却只是吆喝。

　　我们还经常把自然系的自然物当做文化，比如吾乡崇明岛的芦荡，有称之为自然文化的，不妥。芦苇只是草本植物，由自然规律支配。只有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中，芦苇和水成了文化，心能创造故也。再有，康有为称秋日芦花为“立雪”，芦花似雪，雪而能立，诗境也，文化也。我从小踏着崇明保安镇的青石老街上学，这古镇老街本非文化，乃历史陈迹，但在季振华、方伟诗情文心的书写中，便有了生命，有了从地底溢出的文化气息，令我神往。可知，文化必由心灵创造，其中的某些种类可以成为产业，但万勿将所有文化与产业等同，否则便是无文化。

　　中国的“汉字树”、“文化树”扎根几千年依然繁花如锦，只能以大言之，大树也。大树有何用？庄子有解。惠施告庄子，他有大树，长在路边，“大而无用，匠者不顾”。庄子的回答是：“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树于旷野，徘徊其侧，或自由自在地躺在树荫下，读树上的叶子，刀斧不能伤折而盖房的不可资用，人被震撼，获灵感，然后有文化之烂漫，何来困苦？庄子其实说了一种高明的哲理：文化的无用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