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谷

　　夜半听长江涛声

　　又被它从无梦的梦乡拍醒，

　　这夜半长江固执的波涛声——

　　像是天外的罡风，在追寻流星，

　　悲凄地呼叫、呼叫失途的灵魂；

　　像是幽谷的松涛，为无辜的夭折

　　拍打长天，夜空荡一片悲凉寒云，

　　残褪了往昔的热烈与深沉，

　　今宵只有似泣如诉的

　　哀怨与伤情——

　　不绝地撞击着我无眠的苦恨

　　我那被重重思念和疼痛

　　包裹着的心。

　　啊！一阵疏，一阵紧

　　一声重，一声轻……

　　啊！这万古之自然的天籁，

　　莫非是你的呼喊、你的悲愤？

　　十一岁的年华，

　　一朵含苞的蓓蕾，

　　灿烂的生命之花正待盛放，

　　波浪，陡然窒息了未燃的热情。

　　是命运的残酷？是江海的任性？

　　大江啊！你是我生命的摇篮，

　　我向你，

　　倾注了全部的爱与情——

　　为什么，四十年后

　　你成了我小女儿的坟？

　　任叫深沉执着的爱

　　转化为无穷的悲恨！

　　长江呵！你长长的流水，

　　流不走我的痛苦、哀怨，

　　抚不平我心上的伤痕……

　　披衣而起，推开那扇灰色小窗，

　　晓星残月，

　　恰似我那被波浪撞碎的希望。

　　月下的长江，是我人生的锁链吗？

　　从此禁锢了我爱的翅膀——

　　遥遥地凝望，大江一片迷茫

　　天地间有银色的闪光，如梦

　　——仿佛涛声在呼唤，

　　风儿在招手，

　　招呼灵魂，去寻找摇落的梦。

　　恍惚中，解开我思念的心缆，

　　挂一叶爱的风帆悄悄出港——

　　向无边的空阔、无涯的孤寂，

　　寻寻觅觅，

　　在冷月无声的波心飘荡……

　　杨家湾

　　竹篱瓦舍，绿杨翠柳

　　浓荫深处，掩映着几幢小楼；

　　天光云影，白帆轻舟，

　　长堤有情，揽住了一弯江流。

　　杨家湾，浩荡在身边的长江，

　　巨大的恬静里有多少生命在沉浮？

　　三条丁字坝直插入滚滚激流，

　　永镇惊澜的坚固，岩石铸就；

　　当江海疯狂，拍天恶浪击来时

　　丁字坝发威，顷刻间怒斩潮头。

　　护卫蚕岛安宁的神物利器啊，

　　为什么要刺伤我的胸口？

　　杨家湾，见到你，止不住我痛泪流，

　　我十一岁的小女儿

　　在你眼皮底下把命丢。

　　——1982年苦夏，

　　一次强台风过后，

　　三个小孩在大堤上信步向东走；

　　走到此，为什么忽然走下高高堤岸，

　　走到江边，走上丁字坝，

　　走到波心，洗手？

　　江面风平浪静，死神暗中守候，

　　平静的下面有凶险的漩涡恶流；

　　也许，画面很美：小娇娃俏立潮头，

　　无常闪出鬼影，

　　把两朵蓓蕾偷偷摘走……

　　从此，杨家湾成了我永远的痛，

　　但我不恨，它不是上帝的诺亚方舟。

　　江海悲思

　　江海涛声，热烈而深沉，

　　时或平和似古寺佛号经声。

　　今宵入耳，恍如幽冥招魂曲，

　　一个个音符，撞碎了我的心。

　　雪白的浪花，

　　珍珠般晶莹，

　　一朵浪花一滴泪呵，

　　飞溅着我心海的悲愤！

　　江风呼啸水云间，

　　倾吐着枉死者的怒恨——

　　夭折了花一般美丽的青春，

　　夭折了光一般灿烂的生命。

　　是你我的宿命

　　还是江海的任性？

　　忍叫绵绵的爱从此长伴绵绵的恨，

　　思念是开花的波浪，

　　永不凋零……

　　滩涂上零乱的脚印浅浅深深，

　　该是生命不甘坠落的挣扎之痕。

　　可怜少儿的幼稚与娇嫩，

　　终难抵敌风浪的蹂躏！

　　十一岁的年华，一朵含苞的花蕾

　　绿色的生命，期待着色彩纷呈。

　　开花的希望，始在心头萌生，

　　陡降的暗霜，残酷得叫人寒心！

　　我已无力面对自己的悲愤，

　　也不想谴责江海的无情。

　　人生是一条长短不一的旅程，

　　灾难，总在暗中窥视着活泼的生灵。

　　我爱江海，爱它的浩荡、幽深。

　　但如罪恶也在它怀里藏身，

　　我的爱，岂不可笑而可怜？

　　风浪打碎的又岂止一颗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