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振华
秋意
窗前的梧桐树窸窣有声
穿过枝叶的轻风
带来一丝丝轻寒
屋里和窗外，越发静了
在那静里，仿佛有些什么在悄悄沉淀
有些什么在渐渐趋近
天空高旷清朗了许多
似乎要为什么腾出更多的空间
还是很淡的，但秋意是已然有了
只是，很难说它在哪里
或者说它不在哪里
秋虫叫了
一夜间，秋虫叫了
蟋蟀、油葫芦、纺织娘、金铃子
它们叫声凄厉、急促
在树丛、草棵、瓜棚里叫
在砖石间、墙缝里叫
它们很近，在我跟前叫
又很远，在十年、二十后
泥土下我的身体里叫
深情
天气一点点冷下来
是让我慢慢适应越来越冷的日子
这也是一种暖意
人们一个个离去
是让我慢慢适应越来越深的孤独
这也是一种慈悲
时光一天天流逝
是让我慢慢适应越来越老的余生
这也是一种深情
瀛洲公园
环湖小道上没人
湖畔凉亭里没人
箭竹园里也没人
找人似的，走了一圈
整个公园的清寂
慢慢漫进心里
有三两个工人种花
只在意手下的花草
不由兴味索然
我不是为了看人，才来公园
离去，却是因为没人
我的生活
房子住久了
发现越住越大
一件衣服穿久了
感到越穿越舒服
一个物件用惯了
觉得越用越顺手
于我，所有物件
能用、够用，便是最好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若有一点改变
就不知所措
我好像只能这样生活
也庆幸能这样生活
苍茫辞
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脸
为什么我会看见落寞的神色
看着那些匆匆奔走的人
为什么我会看见两手空空
看着那些握住不放的手
为什么我会看见不再相逢
看着那些年轻的生命
为什么我会看见暮年蹒跚
看着我一生走过的地方
为什么会看见人世苍茫
缅怀
常说，相见不如怀念
怀念，不如相忘
江湖里的水
每一滴，都各怀波涛
活着就永诀的
远多于死别的人
每一个远去的背影里
都有一颗渐渐变冷的心
对于这凉薄的人世
我也不说什么了
只愿守住最后的深情
把更多的缅怀，留给自己
最后的好牌
不怕老去
怕得是老去艰难
如动物、如植物
这是我最后的期待了
希望最后一程，获得好运
安然睡去不再醒来
或捧着饭碗突然撒手
或在说笑间溘然而逝
一生不断抓牌
抓到的，总是不三不四
但愿最后抓到一张好牌
遗憾
一头黑发变成秃顶
嘴里只剩下几颗门牙
这是我不能抗拒的，我不遗憾
固执冲动变得顺从
变得不再随便说话
这是我愿意的，我不遗憾
对拥有的都心存敬惜
若是失去，也顺其自然
这是我想开了，我不遗憾
唯一遗憾的是
再也不会脸红、羞怯
什么都不会拒绝
很小的爱
我走动的范围越来越小
方圆不过三里五里
人间广大，我爱不过来
把我所有的爱集合起来
也刚够爱这么一点地方
甚至还要小一点
爱这么一条路、这条路上的一间房
这间房里的一盏灯火
爱这么一棵树、这棵树上的一根树枝
这根树枝上的一朵花
放在很小的地方很小的事物上
我才会觉得我的爱
有足够的充裕和丰盈
害怕的事
我有许多害怕
怕失眠，也怕睡了不再醒来
怕人们漠视，也怕对我太好
怕人情往来，也怕门可罗雀
怕见不到想念的人
也怕相逢不再相识
怕没有故旧的音讯
也怕得到他们的消息
怕忘了别人的恩惠
也怕忘了对别人的伤害
怕对人间爱得不够
也怕爱得太深
怕没有来世
也怕我的来世还是这样
回忆
喜欢回忆，又怕回忆
不怕重温贫穷憋屈
怕得是哪年、哪天、哪里
我的一个眼神、一句话
给谁带来过伤害
那样的事，一定会有
不然，怎会常怀愧疚
夜里总是辗转反侧
许多年了，人世或已宽恕了我
可我却还是放不过自己
不时把自己拉出来
让自己认罪
最好的意思
上街买菜，回家做饭
午后小睡，醒后散步
晚上看看电视，然后洗洗休息
每天如此，无限重复
老妻问我：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我说：这就是晚年啊
每天如此，才是安度
若有变化，多为不好之事
在不好之事发生之前
没有意思，就是最好的意思
脸
我的面相比我年龄更老
常被人误认为我是家里老大
终于喜欢上这张脸
是在父母故世以后
它越来越像好强的父亲
也日益酷似宽厚的母亲
知趣、知耻，不失自尊的神情
都承袭了父母的原创版本
脸皮虽薄、却经得起风霜
每天早上，我认真漱洗后
通过镜子里的这张脸
凝望父母，向他们保证
在我屈指可数的余生日子里
努力珍惜他们给我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