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焘熊
一
崇明地处东海和长江的交汇处,自唐代武德年间第一块沙洲在长江下游入海口附近露出水面时起,迄今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由于岛土肥沃,自然条件良好,因此从沙洲形成起就有大批的江南百姓移民前来。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他们在岛上繁衍生息,勤恳劳作。四面环水的地域阻隔了他们与外面世界的交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形成了虽源于江南却又迥异于江南的民风民俗。无论饮食起居,年节庆典,婚丧嫁娶,都自成一体。
崇明的山歌,也概莫能例外。
作为流行于长江口崇明、长兴、横沙三岛的民间歌谣。由于三岛居民同操吴语系的河口语支,且三岛同属崇明区,所以在这一地区流行的民间歌谣统称为崇明山歌。
综观崇明县文化馆在上世纪80年代通过大规模的采风活动搜集到的民歌,就内容上来说,我们可以发现有着如下几个特点:
1. 众多的种花、纺纱、织布歌谣,体现了崇明沙洲农业和家庭纺织业兴旺的特点。
崇明是个冲积岛。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成岛之初,由于土地长期受咸水浸泡的缘故,筑圩围垦出来的土地多呈碱性,这种碱性土地尤其适宜于种棉花。棉花的大面积种植,又使崇明在明末清初年间家庭纺织业特别发达,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植棉、纺纱、织布的劳作人员。崇明亦成为继松江、江阴后的第三大土布产地。旧时《崇明县志》上所称的瀛洲八景中就有“吉贝(棉花)连云”和“玉宇机声”两景。这么多的人从事棉纺织业,自然就会在劳动过程中产生众多有关这方面的山歌。其中,种棉的有种花歌; 纺纱的有纺纱歌; 织布的有织布歌。
2. 大量的捕鱼行船歌谣体现了崇明四面环水靠海为生的特点。
崇明岛四面环水,岛上从事捕鱼捉虾的渔民占有较大的比例,再加上港汊纵横、河沟遍地,岛内交通需小舟,岛外交往靠大船,因此捕鱼行船歌谣多于江南地区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搜集到的山歌中,有一整套从起锚号子、张篷号子、行船歌、抛网歌、放饵歌、拔网歌、收网号子到装鱼号子极为齐全的歌谣。这些歌谣、号子真实深刻地反映了打鱼人终年辛苦劳碌地在海上谋生劳作的场面。
3. 广为流传的稻作荡滩歌谣反映了崇明由小到大逐步积涨而成的特点。
荡滩是沿海地区特有的地形地貌。崇明作为冲积沙洲,自然有大块的滩涂芦荡。成陆露出水面后,常有许多穷人去种生田。
由于在荡滩上种生田的都是穷苦的平民百姓,他们既要受粮户的盘剥,又要受风潮不时侵袭的威胁,生活的艰苦程度远大于一般农民。正像一首歌谣中说的“住么住的环洞舍(一种用芦苇搭成的环形草棚),吃么吃的咸黄汤(带有咸味的海水),吃辛吃苦做人家(做人家,为节俭之意),养个圄子(儿子)仍做放牛郎”,因此,这类歌谣都以苦涩、悲怨、叹息为主,极少欢娱之词。
至于稻作歌谣,那就更多了。滩涂经过围垦后,逐步由最初的只能种植棉花的盐碱地改良成适宜种水稻的水田,于是崇明的稻作歌谣就顺应而生了。更何况山歌本来就起源于劳动时的即兴演唱,其大量存在亦就不足为奇了。
就其演唱上来说,崇明山歌曲调优美动听,曲种繁多,既有适宜于野外演唱的四句头山歌(男女基本调),又有适宜于男女之间相互对唱的对花调;既有适宜于田头劳作时演唱的挑担号子、赶牛号子、车水号子,又有适宜于海上江面作业时演唱的行船号子、捕鱼号子、扯篷号子、起锚号子;既有建筑时演唱的打夯号子、上梁号子,又有日常生活中的推车歌谣、抬轿歌谣;既有玩耍游戏时的数牌名调,又有哀悼亲人时的哭丧歌谣。这些崇明山歌或柔曼舒缓,或回肠荡气;或如泣如诉,或似咏似叹;或热烈酣畅,或轻盈明快。多端的曲种将崇明人的喜怒哀乐表达得一露无遗。
崇明山歌题材广泛多样,涉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劳动场景的描写,到人物感情的抒发;从民间风情的记述,到吉庆礼仪的刻画;从男女爱情的咏叹,到恶习陋俗的嘲讽,都有涉及。崇明山歌题材上达天文,下至地理;早涉三皇五帝,晚及今生现世;反映神仙鬼怪,描写凡夫俗子。多样的题材将崇明人的日常生活反映得面面俱到。
崇明山歌表现手法各异,令人叹为观止。山歌中既有直抒胸臆的直叙,又有让人叫绝的比喻;既有工整妥帖的对仗,又有重重铺陈的反复;既有使人回味的幽默,又有叫人发噱的夸张。喜悦也好,哀怨也罢;欢笑也好,嘲讽也罢;仰慕也好,鄙夷也罢,种种表现手法将崇明人的情感宣泄得淋漓尽致。
可见,崇明山歌是我们崇明地区的一宗宝贵的文化遗产。
亦可见,崇明山歌在国际大都市上海是难得的一朵沃野香花。在举国上下乃至全世界都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候,我们有必要保护它,传承它;我们有义务了解它,研究它。
保护传承崇明山歌,了解研究崇明山歌,首要的就是要弄清楚崇明山歌的起始,亦即调查清楚它的由来。
二
有人认为,崇明山歌有据可查的历史应该从民国年间算起。
为什么?
因为早在民国25年(1936),有一位名叫管思九(又名管剑阁)的海门人,和他启东籍的同学丁仲皋一起,利用暑假回乡的机会,在长江口地区搜集了1000多首江口民歌,然后在自己的导师吴泽霖教授的指导下,从中精选了100首,编印成《江口情歌集》一书,并由著名教授赵元任作序。此书收录在大厦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丛书内。崇明、启东、海门同操河口语言,历史上,在清代乾隆年间,崇明曾向海门作过大量移民。启东在1928年方从崇明分治出去。崇明历来有“呒郎呒姐勿成歌”的民谚,民间爱情山歌特别多,因此书中所搜集的民歌有许多都是从崇明流传过去的。
这里,我们不妨以几首《江口情歌集》中的山歌为例:
结识私情落雨里来,
拨勒(给)东邻西舍看出脚质(脚印)来。
我姐叫声我个郎,
化化十四个铜钿买仔一双草鞋颠倒着仔来,
只见脚质出去呒得脚质来。
再如:
结识私情隔条浜,
转过浜来已两更。
我姐末叫声我个郎,
钦天监(旧时皇朝观察天象的机构)里监官哪格(哪能)呒道理,
只有闰年闰月呒得闰五更。
关于这两首歌谣,笔者的一位朋友当年在采访崇明地区的一位民间老艺人范伯良时,也曾听到过他的演唱。这位现今已92岁高龄的多才多艺老人,当年曾演唱过几十首情歌。根据他的采访笔记对照,《江口情歌集》中的这两首歌谣和他所演唱的基本相仿,仅只个别字略有出入而已(如书中的“呒得闰五更”范伯良演唱时为“做哇呒得闰五更”)。
真亏了管思九、丁仲皋两人当年所做的工作,才使我们得以有了崇明山歌最早见诸文字的书本依据。
但是,这并不能就可以此来认定是崇明山歌起始的论据。假若我们向上追溯,是不是还可以找到别的依据?
三
“崇明山歌应该起始于清代。”
这是一些相关人士的又一说法。这样的说法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
最重要的依据是,清代嘉庆十年(1805),崇明堡镇地区有一位叫杨樽的文人,编印了一本《瀛洲书抄》。
这是一本海内外的孤本,目前仅存于崇明区图书馆内。《瀛洲诗抄》中收录了崇明明、清时期186位诗人的796首诗歌。这些诗歌反映了崇明及其相关地区当年的人文风貌、环境习俗。在其中,我们就可以窥见到有关崇明山歌的端倪。
如在《瀛洲诗抄》中,有位秀才刘鼎,在他所作的《插秧歌》中写道:
五月田家力作忙,
高歌几曲易斜阳。
绿杨树下黄茅屋,
老瓦盆倾白酒香。
诗句形象地描述了崇明乡间五月农忙天,农户在田头边插秧边唱莳稻山歌的热闹场景,在一曲一曲的诗歌声中,时间过得飞快。
吴澄是安徽黟县人。清代乾隆年间,他流寓崇明几十年,并终老于此。他写下了100首反映崇明民风民俗的竹枝词,内中,我们也可以寻觅到崇明山歌的影踪:
宅头四月正农忙,
南界低田尽插秧。
手莳禾稻随口唱,
懶芒呷像弋阳腔。(意为老毛喉咙就像弋阳地方的唱腔)
虽然我们在清代的几部《县志》中找不到有关崇明山歌的文字,可是有这么多的诗歌佐证,它起始于清代早期似乎是可以定论的事情了。
四
也有人认定崇明山歌起始于明朝。
从明代中叶开始,长江口的诸多沙洲开始渐渐地并涨成为一个一统的大沙洲。崇明的面积有了很大的增加。
明朝崇祯元年,一位名叫王宫臻的山东进士来到崇明任知县。他到任后巡行沙洲乡间,察看水患,组织赈灾捐助,后来,在官场的相互倾轧中被罢职,这位王进士在乘船离开崇明时,曾写下过这么一首诗:
满船明月照浪少,
白云望舍记程多。
烟霞一路应期待,
闲看舟人发棹歌。
这位因被罢官而心灰意冷、抱着与世无争态度的王宫臻进士,坐在船上听着水手高唱船家号子离开了崇明。
我们还可以翻翻明代万历年间编纂的《新修崇明县志》。
《新修崇明县志》在其《风俗》编中,编纂者称,崇明“民间有采茶歌、黄山号、山歌之类,皆兵农歌之,以鼓力者。”可见,早在400多年前,崇明沙洲的守军和劳作的百姓就已经在日常的生活中吟唱劳动歌谣了。
《新修崇明县志》不但记述了当年平民百姓演唱的是劳动号子,也记述了那时崇明的读书人所吟唱的崇明山歌的音调,说是“雅士文人别有窈窕,音律大略与吴郡相同。”由此我们还知道了崇明山歌中有的曲调还和江南民歌相仿。
行文至此,应该是明代万历年间的《新修崇明县志》是崇明山歌起始的最早记载了,因为我们再也无法从现在还存世的、再早的明代正德年间的《县志》中找到有关文字了。
400多年,真的就是崇明山歌起始的历史?
五
当年笔者多方收集资料,在写作《崇明乡土人文丛书》时,查阅了大量的文史资料。在文天祥的诗作《指南录》中,见到了有关崇明山歌的踪迹。这位当年南宋著名的抗元民族英雄不幸战败被俘,在他由镇江元兵手里出逃过程中,绕道途经高邮、泰州、通州,从卖鱼湾登船经长江北侧崇明江面欲南下浙江时,所乘的船只正停泊在江面候潮。正欲吃饭时,江面突然驰来几艘船只,文天祥等人吓得立即停下筷子,以为是元兵来追,纷纷拿起弓箭准备战斗。后来听到有渔歌声传来,知是崇明的渔民,立刻放下心来:
一阵飞帆碧波烟,
儿郎惊饵理弓弦。
舟中自信娄师德,
海上谁知鲁仲连。
初谓悠扬真贼舰,
后闻欸乃是渔船。
人生飘泊多折磨,
何日山林青昼眠。
不难看出,诗中的悠扬也好,欸乃也罢,不就是我们崇明渔民所唱的崇明渔歌吗?崇明山歌的起始,不是可以追溯到他出逃时的南宋末期吗?这大概就是崇明山歌有文字佐证的最早历史了。掐指算来,它已有700多年。
当然,我们还可以推测,也可以猜想,在比这还更早的时候,崇明的东西沙刚刚露出江面之际,便有渔民在附近的水面打鱼,便有樵夫登岛斫柴,再后还有流放而来的犯人煎海熬盐。辛勤劳作之余,他们会引吭高歌解乏;休憩歇息之时,他们会吟唱对答娱乐,应该也有号子山歌。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猜想只能算作猜想,没有明确记载的书面文字,不能作为确凿无疑的史实。
2021年5月,崇明山歌被正式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真是一件可歌可贺的大喜事。记得一些人当年出于自身利益的需要,恶搞过崇明山歌。他们迎合一些根本不懂崇明山歌前世今生的所谓名家名流,硬把其它省的一些小调小曲也按在崇明山歌头上,甚至在有关电视台播放和有关地方演出,惹得当地人很是恼火,也差点让崇明山歌申报列入名录的事夭折。后来几经区里一些群文工作者的再三打招呼道歉,取得了人家的谅解,事情才得以化解。崇明山歌也才得以顺利申报成功。
我们要感谢一代代演唱崇明山歌的歌手;感谢一批批收集采录崇明山歌的工作者;感谢区文化馆的工作者们多年矢志不渝的努力。在他们的努力下如今的崇明山歌不但资料相对完整,且被年轻人传承。
人生如歌,岁月如歌。崇明山歌,一代崇明人心中永远的乡愁永远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