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我娘,原本有姓有名,却在人前背后被直呼“撑船女人撑船郎”。
小时候,我爹我娘给子女开讲的“启蒙第一课”,开宗明义,语重心长:“航道是曲折的路,船是飘泊的家,港港汊汊才是歇脚的地方。”
令我好奇的,是我爹的撑篙号子,高一声,风帆裹满闹海的风,低一声,船头辟碎抛天的浪。
让我动情的,是我娘的摇橹曲子,唱一遍,浪花漫漫倾情和衷;唱两遍,潮韵悠悠着意回荡。
还记得,雨中穿越三夹水,爹的舵棒左推右扳,舵绳牵走累累路障;真难忘,雾里过往阴阳滩,娘的缭绳时紧时松,斜帆剪去重重险象。这般惊魂事,在爹娘的说笑里,不过是在舱面上转个身、打个滚那样平常又平常。
夕阳西斜,轻帆归港。船棚灯下,爹娘泪花诉说桩桩家常:
暑去寒来,孩子要添换衣裳;
明年船要上坞修作,旧债未清,恐要添新帐……
想不到这一天,爹说走就走,没留一声告嘱;没料到那一夜,娘远去不回,也无一句心言。唯见那杆舵棒上的手印深深浅浅、重重迭迭、短短长长……让我啃读了一生的船家篇章。
一天,有位老船工给我遥指斜来直去的云帆,断言道:这就是你爹你娘活生生的形象:
细细看,风口把舵的正是我爹;
慢慢辨,浪尖掌帆的真是我娘。
身站堤岸三叩首,多谢茫茫海疆夜夜赐我好梦一场——
人在下世,却与在世一样:我爹寒夜把舵直打颤,少不了我娘为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红糖生姜汤;我娘热天忙在舱里舱外一身汗,我爹在她身后摇扇送清凉。
潮来汐去水长流,难忘我那撑船的爹,我那撑船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