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甲子不算久远,农家都有柴灶,柴灶都有灶画。崇明柴灶的灶膛口在灶后,灶前灶后由烟柜、烟囱、灶壁组成的灶山相隔。烟柜上置搁板,板上是“上天言好,下界佑安”的灶君神位,板下空间放油盐酱醋瓶罐。柴灶用石灰粉刷,称白生灶。民间忌白,砌灶必有灶画。
灶画多的是技法稚拙的一色单勾白描,或者写上“招财进宝”等组合字,写个年月日,浓墨涂个浪花边了事。对这无异儿童画的灶上丹青,东家计较不得,泥匠本非画匠。新河泥匠沈三郎,彩绘一支笔,名盖远乡。宅上婶婶请本帮泥匠建造白墙青瓦新屋,但砌灶偏要远请沈三郎,希图画作入眼。沈三郎许月底砌灶,来的是他的小儿子和帮手。正值盛年的沈师傅敦厚的脸上看不出高明,其实青出于蓝,他的本事超过老子,太阳西挂竹梢,毛坯灶已被粉刷雪白。沈师傅哼着小调从竹篮里取出画笔、颜料,婶婶晓得他要画花,见他心情好,趁机提请师傅画得“崭点。”“好个!”沈师傅一声答应,轻身登上灶台,先画灶壁。名匠作画,惹得邻舍丢下活计赶来看。只见沈师傅大红翠绿镶边框,色彩喜庆,这是农家在八十年代最喜欢的暖冷交融的配色,与黑墨打边相比确是出彩,吸引了一屋子人的眼睛盯着他运笔。沈师傅在画面比划后涂出了大海和蓝天,天空几朵金色云彩,像雕花床上的吉祥云,很美。接着在海天交界处出现了连绵山脉,也有奇峰突兀,松柏点翠,衬景深远,有立体视觉。画好背景,沈师傅一撸衣袖,工笔细腻地描画舳舻曲线,看画的人猜是宝船,懂意的人说是一帆风顺。接着一番浓色重彩,画出了一艘五彩鼓风帆船。众人连叫:“好看!”婶婶满脸堆笑。沈师傅作画有章法,骨法用笔不俗,景物气韵夸张而又“应物象形”。原色、调色浓淡相宜,选材立意迎合民众的审美观。灶画高手,名不虚传,难怪婶婶要三请四邀。沈师傅又在下脚灶面画寿桃牡丹、鲤鱼鸳鸯等吉祥物,都在底色上点染花草木石陪衬,作画不敷衍,虚小亦精微,正如杜甫诗: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完工留吃夜饭,上桌的菜是不加衬底的肉包子和红烧肉,白斩鸡大盆装,婶婶端出自酿的浓香蜜口的米酒款待师傅,格外客气。
灶画美,吸引人。大宅子上人喜欢行饭碗,早晚都有抬着饭碗串门的。以前是婶婶边吃边往人家屋里走,如今是人家过来吃饭闲聊,不是坐在婶婶的高堂大屋里贪宽畅,来人在扒饭时总会抬眼朝那灶上横瞄竖瞄。远邻特地过来看灶画,顺便路过的也会弯一弯上门细看,欣赏后都会有一式的评语“好看!”那田里干活歇脚的人说去婶婶家喝水,无不进门后朝灶上远看近看,赤脚人也有了欣赏绘画艺术的雅兴。人来人往,婶婶不厌烦,再忙也搭讪,体现了婶婶“喜见人”,这崇明俚语的意思是“友善”。以至生产队开会,宅上人议事都要去她家,她会看一眼灶画笑着下灶烧开水,家里成了茶馆,热闹得很。都说婶婶好客,与这好看灶画衬托也有关系。
婶婶是开心人,但也会哀声叹气,因为去年家里翻造楼房拆灶毁画,她心疼。时代列车把现代炊具贩运乡村,新潮厨房却并不排斥传统灶间,二个在外工作的儿子知道娘的灶画情结,腾出一间平房砌了三眼灶,请画师画上五谷丰登、松鹤延年等画作,婶婶嘴角又挂上满意的笑。烧新灶要吃糯米粉做的结灶团圆,婶婶拣十月一日好日子,待国庆节儿孙回家团聚时才在新灶上旺火吃团圆。想着过节人多,叫宅上姐妹来相帮,她要在尺六镬里下团圆,尺八镬里烧饭,二尺头镬子里像往年一样煮芋艿毛豆荚长生果,叫大家吃得开心。想着国泰民安,生活兴旺快乐,婶婶看着灶画笑得甜蜜。
(此文为二等奖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