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龙

　　单位组织去贵州旅游，可以自费携带家属，我便动员妻子同行。妻一听5500多的费用连忙摇头，可听我担忧同住的打呼影响睡眠，马上就说：“那我……还是……去吧。” 

　　我知道她为买房贷的那笔借款，便笑着问：不心痛啦？ 

　　妻闪来一眼反问：钞票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我顿觉心中有股甘泉流淌。 

　　23日午后，我们从荔波奔赴安顺。由于四天的旅途劳累，大家纷纷在车行声中打起瞌睡，妻也很快添了进去。 

　　在车行的催眠中，我稍一松驰也打了个小盹。盹醒时我惊喜地看见妻的手上有片阳光，虽然很淡却是四天来的第一次相见！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正欲放眼阳光下的贵黔，目光蓦地被妻的双手刺出血来。 

　　这是一双多么糙老的手啊！指关节处聚集着刀刻般的粗短的皱褶，手背上密集着细胞般的刺目的毛孔，毛孔间爬行着蚯蚓般的青青的血管，左拇指指甲旁裂着一个二毫米多的小小肉刺，看得我一阵气颤心痛！ 

　　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妻的手！这双医生之手何时糙老成这副模样？结婚三十年来，我知道爬上妻的眼角的第一条皱纹，夹在妻的青丝中的第一根白发，却完全不知道妻的手，何时开始变得糙老！ 

　　我的心被内疚蛰得喷血：自从妻和我组建家庭，这双手就注定了超常人地粗糙老化。 

　　婚后我负责厨房之事，妻则包揽其他家务。一年后儿子来到人间，妻便格外操劳起来，夜里喂奶、每周两个夜班已算小事，天天抱着儿子上下四楼才算艰辛。翌年文革一代拼搏文凭，工作之余把岗位、前途所需文凭一一补上。妻是工农兵大学生免遭其苦，我则师范培训不算学历须从初中补起。为了让我专心自学，妻连夜班也带着儿子，直到88年我去东京留学，五年里几乎没让我分心过！ 

　　直到今天我还无法想象： 

　　每当妻在医院夜班，听见儿在她的值班床上大哭，她的心里是何滋味？每当妻在寒夜当班，见缝插针去看儿子，却见儿子蹬掉被子四肢冻得冰棍似的，她的泪水是否还能挡住？ 

　　直到今天我还无法猜想： 

　　每当看见别的父亲对孩子尽责，孩子欢乐在父爱之中；每当想起科室里就妻带着孩子夜班，而且持续了12个年头，妻是否冒出过后悔？后悔嫁了个没有文凭缺乏依靠的男人？每当看见别的夫妻都朝夕相守，共同支撑着温馨的小家，妻是否滋生过抱怨？ 

　　我的目光久久地颤栗在妻的手上，那触目惊心的毛孔肉刺，越来越模糊着我的双眼，洞穿着我的心灵。 

　　在日本留学和浦东工作的七年里，我无数次地心中作痛：妻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三头六臂地开炉烧饭，脚下生风地洗涤收拾，安顿好儿子躺到床上，早就累得精疲力竭！这2558天的超负荷日子，妻说不知道怎么熬的！ 

　　妻子从不给人写信，我在日本时每周一封，而且总是两三张信笺。她在信里难免会透露： 

　　前天高烧及时吃药裹在被里仍然发冷，早晨儿子发觉不对，自己下床小好便喊饿，我怕起来烧饭延长病期，就说妈妈病了听好老陆（邻居），儿子就乖乖地上床陪我，隔了一阵叫我推我，不见回应大哭起来，以为妈妈已经死了，中午听见老陆回家，鞋子不穿跑去告诉，妈妈生病我饿…… 

　　我的热泪夺眶而出。我非常地了解儿子，他去开门时肯定蓄满了无奈的泪水，一见老陆就喷了出来！ 

　　我淌着热泪给妻写信，我要妻子保重身体，给儿子备点吃的，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孩子。妻回信说： 

　　我不知道你的经济情况，出国背的2.5万元债一想就睡不着觉，还是我们省点牢靠，所以月月自己借车去买煤饼，分6趟搬到4楼，趟趟都要在3楼坐会，否则眼睛直冒金星，一颗心跳得扑出来了…… 

　　我又一次泪如泉涌心如刀割了，透过信笺我看见了妻子奋力承受家庭重压的金子般的心！ 

　　我的心随着车外翻涌的雾霭持续地绞痛着，当柔弱的阳光顽强地钻出雾霭歇在妻的手上时，我赶紧取出相机为妻的双手拍了个特写，我要用来教育儿孙： 

　　这手上每一个皱褶毛孔，都是我们家的一个日子、一块基石，妻的双手是支撑我们家的顶梁大柱！ 

　　从我筹备留学开始，妻就十分不安起来。我知道她非常非常地不赞成我，却始终不说一个不字，她认男人主外拼搏事业女人守内相夫教子这个传统。从我自学日语到正式东渡，3年多她只是问了三句： 

　　东京找得到工作吗？又要读书又要打工身体行吗？回来还有好工作吗？ 

　　妻的提问非常实际，句句都是关键所在。我的回答却欠底气，不能让她宽下心来。事后我才渐渐明白：其实妻只是提醒而已。因为面对所有人的担忧，她都平静地这样回答： 

　　轮戁（什么）是戁吧。 

　　两年后我还清债务尚有余款回到家里，母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 

　　你这个老婆听让你冒险，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当时我没回答母亲，现在我要大声告诉： 

　　不赞成而默默承受，这是大智若愚者的胸怀，是家庭和睦的重要基础！ 

　　然而也有相左的时候。95年城里人可以投建农民示范小区，我决定买块地基造幢楼房。没想妻子明确反对：离城十几里太不方便。我因知青出身喜欢独宅，又仗钱是我挣来的，所以不予理睬一意孤行。妻便采取不合作主义，哪怕我忙死也不相帮。那天我拖一车建材，上桥时幸亏路人出手，否则身体必出问题，于是大骂妻子变得狼心狗肺。 

　　岳母却有她的辩护：兰囡这是很不差了，否则你能砌得成吗？ 

　　我当时非常不以为然，现在却已完全明白： 

　　反对而不强加阻拦，更是大智若愚者的境界，是家庭和睦的重要基础！ 

　　雾霭变得稀薄起来，阳光绸缎般地滑进车内，轻盈地鲜活在妻的双手，为之添了几分生气，却也徒增了几分糙老。我的心眼久久地交织在妻的手上，感激与幸福随着血脉涌遍全身。当妻随着车的拐弯靠过来时，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她粗糙的手上抚摸开了。 

　　这是我结婚30年来第一次抚摸妻的双手！妻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满脸知足幸福之态。我曾笑着问过妻子：来世还肯嫁给我吗？妻一边点头一边反问，见我笑笑转了话题，顿时眉毛都充满了失望…… 

　　巴士驶进长长的隧道，橘黄色的灯光流星似地迎面而来，使我谧谧地持续着一股沁心的温暖，滋生出一腔发粘的柔情。我充满幸福、充满歉意地抚着妻的双手决定： 

　　等妻醒来，我要轻轻而郑重地对她说，不，现在就凑近她的耳朵告诉：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