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颖

　　一

　　我随父母雷打不动的饭后散步传统始自小学。彼时农场人丁兴旺，国营商店，职工宿舍区沿街都是群众高谈阔论的聚集处。相形之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更为辽阔而又静谧。杏柳依依的运河畔才是散步的最佳起点。沿途经过农场果园、奶牛厂以及万亩粮田，四时景致各异。

　　父母最青睐的健身道，便是这片我用整个童年都不曾走尽的广袤田野。粮田入口立有一座打谷场。红砖砌成的仓房浑朴得俨然砖窑厂，四围是灰素的水泥墙，大门不设特别的阻隔，有种随时待命的包容。在仓门旁的矮冬青旁脱下鞋，我们仨就心无挂碍地赤脚踏上被烈日曝晒了一整天、余热尚存的田埂小径。泥路的表层是细腻且柔软的白色细土，时不时有小丛的墨绿野草调皮地钻出浅土，脚底的触感便有种可爱的酥痒。泥径素日里有作业用途，所以常有深刻的车轮痕。我就喜欢踩在突起的纹路上，踏下的瞬间，脚踏实地的感受就绽放在脚趾尖，通过神经散布浑身。父亲说的提肾气，估计正是此感。一路不乏各类生灵作伴。田埂的边沿上肥圆四走的刺猬，秧苗地里无忧啼鸣的野雉，沟渠边展翅低飞的鹭雀，皆触手可及又秋毫无犯。

　　二

　　夏日时节，万物更显兴盛。良田万顷里稻滚浪、麦走涛。我最早对海浪的理解正是脱胎于此。后来读到良苗怀新和不分菽麦两个词，我眼前总能呈现这幅夕阳尽洒稻麦的景象，甚而鼻中也会忆起温煦的穗香。由于毗邻奶牛场，浓郁的鲜奶香也混杂在粮草的馨芬中。父亲说连成片的田野更易于机械化劳作，尤其是玉米，既是粮食，又可做饲料。果然在靠近奶牛养殖场的区域，挺拔饱满的玉米杆队列庄严地伫立田间。每个玉米都包裹在厚实的青色包衣内，等待着采收。其实，若非这些果实傲娇地昂头探出叶片，作为植物学粗才的我，绝对分不清崇明甜芦粟和苞米之别。同理，农场果园内的桃花和杏花，自留地菜园里的青菜花和油菜花，至今于我仍是道会出错的选择题。

　　与奶牛场的相邻处有一道水系，临水栽满防风白杨，间有桑树，桑为人工种植亦或自然天成未可考。只记得之后每年的清明雨过，都会跟着母亲来采桑葚尝鲜。至于桑叶，那更是天然宝物。五年级直至初二，我年年养春蚕，靠的都是这片桑树林所产的有机口粮。

　　暑日是棉花田翻耕时，清淤的扁舟会将河道淤泥块填充入用于轮作的空地。那泥本是自沱沱河、三江源一路俱下的游客，在长江尾终成了沙洲的奠基人。每一步将脚掌覆于黑泥之上，有股踏遍长江流域，“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沧桑感。这些埋于江河底的泥沙在艳阳连日曝晒后依然清凉郁静，暑热自脚底便可消去大半。夏至过后，父亲就不再让我光脚踩这些河泥，避免“夏至一阴生”的寒气就此上身。

　　三

　　少年时光就这样在农场的漫步健身走里度过。迈入青年的我坐着崇明渡轮进入市区。求学和成家的人生阶段不断进阶，我依然保持着晚饭后散步的习惯。离开了孤悬长江的岛屿，城街巷道的霓虹闹市替代了乡野村居。

　　2020年我所组建的小家，将居所和散步路线定位于离家乡崇明长江口很近，离黄浦江也不远的长兴岛。2022年城区朋友在清早抢菜时，都不忘艳羡和问候下我在长兴岛院子里丰收的豌豆与莴笋。

　　长兴岛整体狭长，环岛江堤的风光东西南北各不相同。长江第一滩所在的东南岸，面向着东海入海口、遥望横沙岛。夏日晚间待潮水退去，岸上石板便会被长江铺设下一层层细腻的波浪状水纹。儿子细观研究后确定是江中的细沙所致，退潮后经日晒凝固，乍看还以为是巧匠凿刻下的肌理。与我记忆中的淤泥不同，这细沙白若晶霜，放眼看去有白沙滩成片的错觉。

　　岛屿的东北岸北眺崇明本岛。仰头便是横贯江心的长江大桥。因为不少青年导演的电影在此坝间取景，很受岛民和外岛游人的偏爱。江风拂面的暮色里，青苔滑腻的坝石下、新生芦苇根处所云集的横行小螃蟹总能让顽皮的孩童尾随着“眼前道路无经纬”。因风呜咽的江面轻拍堤石，倒映大桥的通明灯火，大有春江花月夜的即视感。月光下，缓缓转动的风能叶片俯瞰着先民同知青相继栽下的杉榆桑桔，令人不免要感叹工业与自然相映成趣的造化。

　　四

　　父母退休后选择从市区搬回崇明老宅居住。去年仲夏夜，饭后全家一如往常散步，队伍从原始的三口之家扩充到了老中幼五人。拓宽的环岛运河边，乡间月夜把人语声浸润在蛙声虫鸣之中，交融得难分你我。就在芋艿和毛豆地界的沟渠上，霎那间，我被灿漫逼人的萤火所惊艳，许久不忍离去。这是我相隔30年后于崇明再见萤火虫。孩提时为逮住一只萤火虫能囊萤于床头曾经激动得一夜无眠。如今，这成片星眸闪烁的蓝黄萤光把童年的自然记忆复刻如昨，胜却半生所见过的月夜盛景。久违的儿时雀跃之情随着飞舞的萤火激荡于胸。

　　少年时的散步是看着自然的画笔在田间原野的挥洒，青年时的漫步是见证文明的彩笔在繁华深处流连点睛，中年时的徒步是置身于生态的砚笔在灯火阑珊处的写意。看着母亲和父亲肩并肩地走在村野间，我恍惚间重返了少时的长夏，无忧寡虑地信步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