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锦涛
你用什么方法卷土重来？比如，你是植物，一株草，或一棵树。
千年前的一次地震，将一粒种子埋入地下，千年以后的又一次地震，让那粒种子重现江湖，令精于研究的植物学家欣喜发现了新的物种。无法跟踪一粒沉睡千年的种子，所思，所想，所遇，一千年，暗无天日的一千年，时间停顿，阴阳混沌，但它蛰伏着，活着。无法预知某件事物的消失，也无法预知消失的事物会在某个晨昏走上回归之路，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的必然安排？不可用“等待”形容这漫长的时光，如有等待之心，必定绝望而死。这是报章上读到的。
卷土重来，有两个亲身经历的例子。
十几年前，乡下的院落里多了一棵香椿树——是香椿而非一般的椿树，其芽可食。那是我的一个同学送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为此欢欣鼓舞。香椿炒蛋，凉拌椿芽，令春天有了别样的滋味，春日暖阳增添了更多的温情。我曾经著文赞美：“那个时节，我下乡更勤，为的是那几根椿芽，咀之嚼之，唇齿留香。香椿的香，不是风吹过来的香——桂花似的香，兰花似的香。香椿芽，非咀嚼不得其香。”
慢慢地，情况有了变化。一不小心，香椿树长高了，长得耀武扬威，高不可攀，院子里的一大片地方，成了它的封荫之地。少了阳光不算，落叶飞舞，填塞了房子的落水管，某次大雨，雨水倒灌入房，排涝工作整整做了一天。后来的一段时间，一遇下雨，便心有余悸。春芽之香，不足以抵偿心中之忧。再者，越发长高的树杆，摘食春芽已是难度重重。
终于，前年年末，下了决心，将香椿树锯了。一应枝干、枝叶打扫干净。阳光重回院落，眼前豁然开朗。站在阳光下，偶尔想那棵香椿树，当年将它请到宅院的欣喜，想到后来将它锯掉的决绝，心有戚戚。一棵树，一株植物，它何罪之有获刀斧之灾？过一段时间也就忘了，那棵香椿树，从未有过一般。
不料，事情尚未结束。到了第二年开春，被锯掉的香椿树周围，长出了小苗，家人赶紧摘其新芽尝鲜。到了初夏，小苗长高，方圆几十个平方米范围，长得密密麻麻。十月份，小苗已成大苗，长得高出人头，在院子西边筑成一道屏障，有一种密不透风的感觉。如不及时清理，三五年后将又成大树。
我始终没有弄懂，香椿树的新苗，是事先播下的种子破土而出了，还是从根系上直接分蘖出来的。好像从未见过它的种子在院子里飘散。再说即使有看不见的种子，为何要等到大树砍了才有这样的蓬勃？如果是从根系上直接分蘖出来的，道理也一样，前几年没有这样的景象啊。
一棵大树被砍，无数棵小树破土而出，算是变本加厉的卷土重来。这是对人类行为的抵抗吗？仿佛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玄妙。
另一个方式的卷土重来，是关于麦冬的。
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当初布置这片院落的空地时，一心想的是方便打理。有人替我出主意，种麦冬。麦冬四季常绿不算，还有“唯我独尊”的性格，有了麦冬，杂草不生，少了除草的烦恼。
先是一棵一棵的麦冬整齐排列，零星的小草在缝隙之间求生。后来，麦冬慢慢将土地的缝隙遮盖，形成一张严丝合缝的柔软的植被，小草便没了容身之地。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不用除草，一整片土地上，唯有麦冬，千篇一律，纯净美好。
时间长了，对这绿色植被有点厌倦，总感觉少了丰富多彩。于是在砍树的同一时间将麦冬铲了，也没想好铲除后如何处置这片空出来的土地，荒着。到了第二年春天，有一段时间没回老家，再回家，发现空出的土地上，已是野草一片，野花一片，莺歌燕舞地热闹起来。到后来，由开始时的各自为政变为扭作一团，相互拥挤、倾轧，不分你我。植物自有植物的性格，有的呼朋唤友，相互依存，有的孤僻冷静，特立独行。麦冬被铲之日，或许正是其他植物的重生之时。我所能看得清的是紫苏、苍耳、苦草，扫帚草，小飞篷。曾经种过虞美人，有几年不见踪影，现在也重新冒了出来。这是怎样一只播种的手，让这片土地变得如此丰富多彩。我这才明白，这么多年来，麦冬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由于麦冬的存在，它们不见踪影，原来它们始终没有离开，一有机会，便蜂拥而至。它们是远道而来的，还是其种子原来就在这片土地里埋着，等待机会，一旦土地的格局有了变化，便乘虚而入，自以为主人。相比之下，麦冬不像香椿，被铲了就是被铲了，即使根系依然留在土里，却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它们义无反顾，决绝而去。
世上植物万千，各有性格，眼前风景却令人深思。自前年开始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住到妹妹家里去了，老宅便鲜有人住，所有的角落里都有野草野树冒出来。感觉所有的植物都在抢占地盘。野树中最多的是桑树和枸树，越长越大，稍有不慎，便长成一棵大树，如放松打理，它们将反客为主，将我的家园弄得面目全非。
许多年前，据祖父说，这块宅地是他当年买下后，置地造房安家落户的。宅地原先的主人是谁，已无从查考。现在，祖父死了，父亲死了，什么时候它又将易主？未来，我的家园将以何种姿态呈现于世？“易”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或许，野草群里的某一株小草，正是我六根未净的前世，混在草群里，来体察我的悲喜，行走于人间的我却浑然不觉。
我将一株小草拔起。我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会不会有隐痛？什么时候，我或许也将成为一株小草，随风而来，看看自己曾经的宅院如窥探他人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