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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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0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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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大使

  □ 徐刚

  梅大使,梅兆荣也。崇明岛人,贫寒农家出身,以文官在外交战线上为中国“从戎”半个世纪。1950年底,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开始,正在读高二、十六岁的梅兆荣立志当兵,报名走上前线被录取。想不到的是,录取之后被分配至北京外国语学校英语系学习。1953年,他作为新中国派往东德的第一批公费留学生,进入莱比锡大学攻读日耳曼语。从此与德国结下不解之缘,一心向武,却以文官、外交官为国从戎半个世纪。偶然乎?必然乎?梅大使乐此不疲地为之奋斗。2023年11月22日在北京仙逝,享年89岁。

  梅大使这一称呼,在他担任外交学会会长后,崇明的朋友们依然不变。在我看来,其原因有二:对大使这一职务的极为尊重,一也;对梅兆荣先生平凡朴实作风的爱戴,其二也。在崇明,梅大使成为一种符号:清廉、慈祥、从容、朴实,他总是微笑着友善地面对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他没有一点官架子,他不善高谈阔论,他从不摆官腔说官话。他只有长期外交官生涯留给他的庄重、严谨,与潇洒风度。

  我与梅大使交往不多,却有缘分。1992年7月,我在欧洲浪迹三年后因家事要回国。中国驻法大使馆的朋友建议我从法兰克福机场出境:“那是欧洲最大的机场,你可顺便一游。另外中国驻德大使梅兆荣先生是你的同乡崇明人,他会很好照顾你的。”

  我便从巴黎赶到法兰克福,在兄弟汪昊陪同下去了中国民航办事处,接待我的负责人告诉我:“梅大使前两天回国公干,但他安排好了一切:由我们送你回国机票,晚上便宴,明天我会在登机口看着你登机。”我说:“太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对方告诉我:“这是梅大使电话里亲自安排的。”我希望能为我转达对梅大使、我的老乡的由衷感谢!但是我坚持自己付机票钱,晚饭因为有约,只能推辞。走出办事处,汪昊说:“不知道梅大使是崇明人,但每逢春节总会在大使馆举办的招待会上看见他,一个温和慈祥满面笑容的人。留学生都喜欢他。”而我自己的感觉是:亲切和温暖。还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却先已感受到了大使及工作人员的血脉温情,这是一种虽远隔千里万里,却沁入心怀的、来自国家和土地的温暖。从此后,记住了“梅大使”三个字。

  1997年清明,第一次见到梅大使,穿一件西装上衣,没有系领带,温文尔雅的与人打招呼。他亲切地说:“徐刚,我们早几年就该见面了。”我向他敬酒,致以迟到的感谢。梅大使摆了摆手,意为不足挂齿也。他兴趣盎然地告诉我:“海德格尔说过,回乡是诗人的天职,故乡是诗人的本源。崇明岛太美有太多题材可写,更何况中国?你回到本源了,这是我要祝贺你的。”后来几乎年年都能见到梅大使。梅大使让我更加敬佩而羡慕的是,他每次回崇明,总要回老家住一晚或几晚,陪其时尚健在的老娘。“做官是人民交给你的一份工作,要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尽孝是人伦之常,娘永远是娘,儿子永远是儿子!”梅大使说:崇明的朋友间,传阅你在母亲墓碑上写的联语,我与你有同感,并轻声念道:

  浪迹天涯,名缰利索,有心归去难回家,我非孝子;

  白首飘蓬,千丝万缕,春蚕到老丝不尽,你是亲娘。

  梅大使从来不提过去的经历——那些对一个人来说至为荣耀的时刻。也不说做大使的往事。但只要开口便严肃谨慎而又不失自然流露。有一次在和三五好友茶聚时,在同声相催下“梅大使,说一点你经历的故事。”梅大使略加思索,破例娓娓道来:“好吧,说一点已经公开的往事。我是1953年新中国成立后,首批留学德国的留学生,我原先学英语,改学德语‘就从婴儿咿呀学语开始’,整整三年,每天晨昏苦练,不敢松懈。”1956年梅兆荣被派到驻东德使馆做翻译,这个工作能磨练人,但一点也不轻松,你首先要听明白,然后瞬间组织合适的准确的文字,翻译出来。梅兆荣尽管已学德语三年,且成绩优异,但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自学,走在马路上看到一句标语,他都要做一回翻译,念出来,一遍二遍,“学外语发声才有效果,听众是马路和墙。”1959年1月,东德党政代表团访问中国,毛主席接见,梅兆荣做翻译。“我心里满是紧张与激动,给毛主席做翻译,做梦也不敢想!”毛主席说话言简意赅,就是湖南口音太重。好在事先三番四复,听了不少外交部提供的主席讲话的录音,竟然没有被湖南口音难倒,涉险过关。我问:“湖南口音中,最突出的味道是什么?”梅大使说:“辣椒味”。自此以后,梅兆荣被外交部确定为,“国家副总理级以上领导人的首席德语翻译。”梅兆荣还是唯一见证柏林墙建立和倒塌的中国外交官。1961年柏林墙开建时,梅兆荣在驻东德大使馆工作,1989年柏林墙开始动摇、倒塌时,他是时任中国驻西德大使。由此梅大使成了中国最后一任驻西德大使,同时又成了德国统一后的首任驻德大使。回首往事,梅大使不无感慨:“做外交,要忠心耿耿,有国家和民族大义的担当!”“那些端着红酒,西装革履的场合,不仅仅是应酬交际,也往往是角力场所。”2009年中国首次以主宾国身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主办方违反议程,梅大使临场慷慨陈词:“我们不是来听你们民主说教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即便是叙述一件非同寻常的往事——梅大使外交官旅程中难忘而闪光的往事,他的语调也一如既往的平常、从容、娓娓道来,就像说家常一样。让你感到自然、亲切、熟悉,如新知乍到,旧雨重逢。而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潇洒风度、学者风范。令人想起,一个真正有大学问的人,是无需自吹自擂的。有时候平淡就是不凡,从容就是修养,此非好为人师者,夸夸其谈者,唯官为上者,目中无人者,所能为之者也!梅大使少小离乡,乡音能听而不善说,他对我说“你还能说这样的崇明土话,让人羡慕。”我微笑以对,他又说:“能听也高兴,听得出父母的声音,田野上乡亲们的声音,你在《崇明岛传》中有一章《乡音高贵》,我爱看。”也许在国外接触过多种外国语言,有比较,有鉴别,梅大使对中国语言、汉字、方块字也有他自己的理解:“都说中文难学,至少要掌握近2000个汉字,当然要比十几个英文字母难得多。英文说得好的,有行云流水之感,汉语则需要吟哦、朗诵,它在繁复的文字结体中有想象,有音乐美。汉字的意义又和中国儒学相关:它是方正的,它具有稳当性,有中庸之意,行中庸之道。它会让你想起中国5000年古文明的优雅、坚韧和连续。”一种有趣的现象是,各国人等皆以自己民族的语言为美,为自豪。法国人永远以“法国沙龙”为世界第一,法语远比英语优美等等。梅大使说:“对语言的优越感,其实包含了浓重的民族自豪感。世界各国都以自己的语言为美,而互为沟通、交流、影响,是有东西留学,人与货物往来等。凡此一切,均需语言作为桥梁。有语言的美美与共,才有世界的美美与共。”

  我与梅大使交往不多,但能体会到他风趣幽默的一面,一次共进早餐时,我和他夫人同坐一桌。看了我所要的菜、其中有奶酪和一杯咖啡,梅大使笑着问:“你在法国学会了吃奶酪?”“是的,最好是霉的臭的,还有一天一杯咖啡。”梅大使微笑着说,“在欧洲,一天能喝一杯咖啡的华人,还真不多。但是,奶酪的味道一般很难接受,接受了又离不开。总之奶酪的味道很复杂。”梅大使以“复杂”比喻奶酪之味,用语之独特,使我讶异!他又说:“法国咖啡最好的就是意式咖啡。服务员送过来时,只闻芳香,不见咖啡。”“对,一小杯,又浓又香,一点一点品味,消磨时间,可惜杯子太小。”“大杯的有美式咖啡。”“不喜欢。是刷锅水的味道。”梅大使莞尔,他大概不想评论美式咖啡,转而问我:“为什么不学点法语呢?”“太难,学不进去。”“这是个遗憾。一个作家能精通一门外语,探索其中语言深处的民族性和社会风俗、历史遗韵,是件好事情。”我自觉惭愧,无言以对,却不经意间看见梅大使正用西餐的刀叉,把一块奶酪切成整齐的小片,涂抹在面包上。

  崇明岛1400多年的历史,并不漫长,但涌现的人物众多。其中先后有两个驻德外交官,更被崇明人视为崇明的骄傲,梅大使其一也。我们说不清楚是何种缘分,早在清末1878年崇明人李凤苞,便担任驻德国公使。1881年,李凤苞又兼任出使奥、意、荷,“往来数千里,周旋各国间,联络邦交。”李凤苞出使欧洲,还负有李鸿章交办的为北洋水师购买铁甲舰的重任,几经周折在德国伏尔铿造船厂订造了两艘最新式的铁甲舰:定远、镇远;1883年又订造穹甲巡洋舰一艘,“济远”是也。李凤苞旧宅在崇明城桥镇东河沿,今已不存。相隔八十多年,便由崇明人梅兆荣使德,李凤苞天上有灵,能不称善曰:“吾邑人才,如长江之浪也!”

  梅大使已驾鹤西去,生病住院期间他叮嘱家人,“不要告诉崇明的老乡朋友。”这两年回老家见不到梅大使,有茫然若失感。问朋友,说是身体不太好,语焉不详却不便细究。是陈伟峰告诉我梅大使已经辞世。从梅大使至亲处得知,依梅大使嘱丧事从简,只在医院有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蓦然间,我想起了《人间词话》中反复论述的“境界”一词,境界之于文也,有佳构出;境界之于人也,有高尚出。梅大使,在我看来,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匆西去,但你的背影尚在,在崇明岛的土地上,在江海涛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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