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读汪,一篇《受戒》,一篇《大淖记事》,经人推荐,评论也热闹地介绍。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在大学读书,学的是工科,偶尔读点小说。读这两篇,没觉得有什么好,寡淡。同学中喜欢文学的,有的说好,有的不置可否。事情往往这样,大家都说好的时候,你不敢说不好,反正心里想,小说怎么可以这样写。
以后零零碎碎读一点。《人民文学》上读到《故里三陈》,突然觉得好了。尤其一篇《陈小手》。陈小手是男的,却做了接生婆。驻军团长的老婆难产,请陈小手接生,大人孩子都保住了,团长置酒谢恩,并奉二十块大洋。陈小手出门,上马,团长掏出手枪,从后面一枪把陈小手打了下来。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不到两千字的一个小说,读得心惊肉跳。
以后读了什么,印象不深了。直到2009年,不知出于什么因缘,我的书架上有了第一本汪的文集,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直接叫《汪曾祺散文》,大约是八一路上的新华书店里买的。这本集子,基本收齐了汪的散文代表作,有风光,有人物,有回忆。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书被我牵来牵去,有空了随便翻翻。其中有一篇这样写哲学家金岳霖:金正在上课,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了金岳霖,更看到了隐在后面的作者在窃笑,可爱,狡猾,“甚为得意”。
从此后便开始比较认真地读汪的作品,越读,越能感受个中滋味。而且不断地买他的作品,从散文到小说,到戏曲,到论述。我的书架上有了近二十本汪曾祺和与他相关的书。《汪曾祺小说全编》《汪曾祺精选集》《人间草木》《人间有戏》《做饭》《食豆饮水斋闲笔》《故乡的食物》《我的高邮》《汪曾祺游记选集》《汪曾祺书信集》。好在汪一生著述不丰,能够找到的,我都买全了。后来又买评汪的书和汪曾祺子女关于汪曾祺的书籍。
汪的经历也算坎坷。生于1920年的他,地主出生,本来是丰衣足食,好日子却在抗战开始的那年结束了。以后,去西南联大读书,说是为了追随作家沈从文。读了几年,因为英语不及格,连大学文凭都没能拿到,先后在昆明和上海做中学教师。又到北京。……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了成名作《受戒》和《大淖记事》,才开始真正扬眉吐气。
汪之写作,离不开他生活过的地方,高邮,云南,上海,张家口,北京,总是写与他的生活最贴近的人和事。这也说明,一个作家一定是写自己熟悉的东西的。
他写植物,幽静的朱兰,短命的牵牛花,凤仙花重瓣或单瓣,马齿苋,狗尾巴草。写荷花:“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下大雪,荷叶缸中落满了雪。”一篇短文,把荷花的一生写尽了。他写动物,通灵麻雀,蝉,蜻蜓,螳螂。“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叫声宏亮,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一种是嘟溜,体积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很好看。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声而得名。”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玩蝉,蝉的三个品种,叫名不同,却大体相仿。或许打小开始,汪先生就有一种对动物、对植物关注的情怀,到老,一直记着儿时的情趣。这样的老头目光清澈,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始终保持童趣的一面。他一生经受那么多磨难,笔下却永远是温暖的,要说有伤感,是掩映在温暖里的伤感,不至于让人撕心裂肺。
重读汪的小说,却有了一种另外的滋味,淡淡的忧伤,却也温暖。汪打破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出版社也往往弄混,同样一个作品,有时候将其编在小说集里,有时候却编在散文集里。《大淖记事》开篇一大段,写“淖”,逃离了一般的写景,是散文的写法,却美得令人心醉,飘飘荡荡,如无着处,却处处着落。《受戒》里的明海,有作者的影子,是向往的,无奈的。汪写水,写得真好。崇明岛多水,却无一个人能写到如此境界。汪的小说,是土的,看似直来直去,漫不经心,字里行间却有书香味,有江南的泥土芳香。
汪曾祺还是一个美食家。他喜饮酒,到了朋友家里,朋友不在,他一个人把朋友家的一瓶酒喝光。他的家里曾招待过许多著名作家,特别是那些台湾的、香港的作家,异口同声地说好。他做的菜被编成了菜谱广泛传播。我猜想这其中必定有夸大的成分。汪的做菜,家常菜而已,山珍海味不是他擅长。这正如他的作品,家常,亲切,接地气。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已故世二十多年的汪曾祺,其作品甚至比他在世时更红火。
相比汪的小说,我更喜欢他的散文,都是真性情,措辞造句,信手拈来。读汪,如看一个邻家的老头,背着双手在公园里,在城市的某一个地方踱步,东看看西看看,自得其乐。一不小心就想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回家,等孙辈作业做好,便挤在那张小桌上,写出一个惊世之作。人称汪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我想是有点道理的。汪的作品不够宏大,不够主旋律,但因其特色,中国的文学史上必定有他一笔。
我去过一次汪的老家高邮,离崇明不远,开车几个小时便可抵达。先去高邮老城,他的老家转了转,后又去文游台,那里有他的文学馆,与门前他的坐像合了个影。又去大街上吃了有名的咸鸭蛋,双黄的,吃是蛮好吃,居然要三十元一个。要是汪知道了,或许会说:“三十元,扯淡嘛!”就像在崇明,米酒装了瓶子,卖到了一百元一瓶,我的乡亲会说:“这个价,搞啥!”
无论如何,我喜爱汪的作品,喜爱这个小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