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在我眼里,黄胜是个画家,但他似乎更热爱诗歌。职业之余,他发表了大量诗作。读他的诗,最感到赏心悦目的,是那些以月亮月光为寄寓的篇什。
且看他的《月光书》:“没有热情洋溢的倾诉/月亮的表白含蓄得体/比流水更细致/甚至没有半点波澜/这样的意境深睿又悠远/即使疏影已远去/留下不着一字的月光书——/月光即故乡”。短小精致像古诗词中的小令,运用了移情、拟人、比喻等手法,把想象和现实交织为一体。月亮本是无情物,它在夜空转移,随时序而圆缺。诗人面对这个自然现象,即景抒情,从中挖掘出了另一个世界:仿佛是为了让人尽情地思念亲人,月亮才变得如此圆。“月光即故乡”,自古而今一脉相承;又仿佛让人更舒适地眺望,月亮才变得更加皎洁。“比流水更细致”地铺陈于大地,正所谓“素璧行其间,草木尽光彩”(陆游《月夕》);又仿佛要竭力表现人的忧郁,月亮才变得灰朦。以至余光中“疏影”远去……这些移情于月的表述,是诗人对大自然的亲昵。
在黄胜的咏月诗中,《石库门的月光依然盈盈的》和《四合院的月光》尤令我吟哦击节。
前者三个诗节。第一节起兴:“柔软的装饰图案里/灌满城市母性的光辉”。石库门是一种民居的简称,原本流行于江浙一带,近代融入上海,成为上海人“家”的文化象征。诗人从“装饰图案里”发现它的人文元素,由此产生联想。“城市母性”是指它温馨博大的海派文化特征。第二节六句:“青砖渐次磨去棱角/石灰缝隙已发黄剥蚀/呱呱坠地的婴啼/淹没在乌漆对开木门里/时光遁形/月光崭新”。前四句用白描写实,“乌漆对开木门”是石库门的外表特征,“呱呱坠地”有多义性,中国共产党就“呱呱坠地”在石库门里。吟述中寄寓了对逝去的文明的缅怀。后两句是触景生情的点题,也是人世沧桑的感叹。第三节七句:“报童亮出的卖声/门环沉重的击打/瘦削的旗袍背影/复古的眼镜/包括近百年的风雨/均成今天的泼墨与写意/石库门的月光依然盈盈的”。前四句极精炼而典型地勾勒了“十里洋场”的社会风貌,是上海的时代生命印记。第六句“均成今天的泼墨写意”,蕴含了诗人重铸现代文化理想的愿望。尾句把“石库门”和“月光”两个意象并置在一起,显示主旨,更富哲理意味。“依然”的前置语是“曾经”,如李白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月古月永远是一样的月,而今人古人则不断更迭。至此,我们终于为诗人的人生感慨而恍然。
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四合院的月亮》。四合院是北京标志性的民居,古老而悠长,诗人的吟述给人以悲切苍凉之感。全诗仅两节十六句:“檐头瓦当图案里/你能读出世事的冷暖/善于掩饰的油漆开始剥蚀/而岁月的光亮正泼洒一地/明净直白灿烂/欢声遁形时/月光笼罩”。首句“檐头瓦当”流露出诗人的历史意识。叹世态之盛衰,从油漆的剥蚀和月光的明亮之对比油然而生。“欢声遁形”暗喻物是人非;“月光笼罩”明指岁月无情。第二节计九句,前五句用白描手法以实写虚,使读者领悟抽象的时光之倏忽,人生之须臾:“更漏磨平的石级上/可以辨认月光的履历/微寒的风声/用椽头的风霜泼墨写意/陪伴过院中的步履”。“履历”“步履”二词,把拟人化的月光与人生实态啮合在一起,前后呼应而诗情盎然,使紧凑的节奏渗出绵绵无尽的人生寂寥感。后四句不胜感慨的诗思与李白的“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如出一辙:“四合院的月光还是满满的/常停泊在院中央/从未四溢/更无流痕”。
月,历来是诗人偏爱的题材。黄胜这两首咏月诗之引人醒目,是他把诗情凝注于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使之产生新意而别具一格。在诗人的笔下,石库门、四合院和月光构成了奇妙的哲学关系:民居意味着人的存在,而人的存在是时间性的,时光对人而言是有限的;大自然的月亮则是永恒的,月光是无限的。这样,我们就读出了诗歌关于存在和时间的立意。这是诗人生命意识的呈现,理解有限和无限,瞬间和永恒之间的关系,能让我们明智,从而把握好有限的人生,实现生命的价值,这是安身立命之要义。
月色皎洁,供诗人驱遣笔端的还有《山中的月亮》:“山中的月亮有山野气息/用藤萝荡漾溪涧/散发出丝绸般的光芒/足以把梦照亮”。“藤萝”“溪涧”散发着生命的光芒,这是从月色溶溶,深幽静谧的山野中流露出来的生命意识。月光“足以把梦照亮”,照亮的是人生之梦,是灵魂深处的渴望和理想。冷寂的山中突然有声音引出了画面:“二三犬吠,四五村落/火把爆裂的声音传得很远/夜的山冈,万物匍匐/时间的鬃毛掠过夜半的肌肤”。在朦胧神秘,万物匍匐的山夜里,无声的时光像“爆裂的声音”由近及远;又像马颈上的鬃毛随风飘过。有这样的意境,生命中遭遇的游尘也会“随月光一掠而过”。这是从生命生存中悟出的豁达。
令人动容的还有《桥上的月亮》。全诗仅两节,像桥一样,似乎把人生的两极——过去和未来连接了起来:“你的行踪只有我知道/不紧不慢的步履中/我能听到你内心的声音……/也能辨别其间的犹豫”。好像是劝慰,又仿佛是灵魂的自诉。“不紧不慢的步履”,是主体体验着的生命时间;“犹豫”,是生命和心灵的流程。第二节说:“人生由不得犹豫/远山是移不走的屏障/季节在更易/夜半更显冷清/无人因你改变行程/更无人寸心肠断/让桥成夜色负重的鹰/越过山峦/便是冷月在秋水中浮动的皎洁”。语气恳切而坚定,是生命和人生超越的希冀。只有认定目标,毫不犹豫地前行,才能使负重的桥化为展翅的飞鹰,越过山峦,沐浴到皎洁的月光里。
真正的诗歌是居住在诗人的生命之内的。当诗人置身于皎洁的月光下,展示自己的灵魂时,我们还看到诗人在物我交融中创造的另一种诗美境界:“独爱夜的冷清星空的岑寂/孤独是月光感恩的酬谢”(《写写月亮》)夜深人静,一切喧嚣止息了。孤身对月,实际上是面对自己,在自然中观照自身,心灵得以飞升,获得超越世界的精神自由。“白露秋霜月亮/足以满足夜的畅想/黑色也有隐痛/且不为人知/……倏忽向你袭来的/是空阔无际的悲悯”(《月光奏鸣曲》)。孤独、悲悯、隐痛等一切“岁月的步点中”的迷惘,谁也避不开,因为它是人类探询生命价值时必然的伴生物。这些人生的苦恼,诚如《写写月光》所唱,月光会“用温存表达爱怜”。因为永恒的月光跨越了时空,它“知道岁月的步点”,它甚至会用时光“去冷却红尘留下的灼痛”。
千百年来,月亮早已积淀在人类心中,成为某种情感寄托的传统意象。黄胜的咏月诗化传统而纳入生命意识;感情饱满而深沉;富含哲理而耐人寻味,是我情之所钟的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