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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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8月14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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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麦田搬到天上——苇岸的境界
  □ 徐刚

  不仅是作品,就连苇岸这名字都使我有亲近感。虽然从未谋面,但我曾猜度苇岸的生活环境大概与我相类,很有可能不仅是同道,而且是江南大同乡,何出此言?崇明岛四周皆有堤岸,那是我故乡的制高点。儿时最有勇气的冒险便是爬上这长满了芦苇的岸堤,越过苍茫芦荡北望长江……

  后来知道苇岸是北京昌平人,在他的自述中苇岸这笔名“最初来自北岛的诗《岸》:“我是岸/我是渔港”……而芦苇,不仅是我故乡的旺族,因为它的耐贫瘠对生存所需甚少而遍及各地,不仅北方有,就连西部大漠中也有生长,苇,普通、平凡,处荒野而不与高大为伍。苇岸对芦苇并不陌生,这似乎可以断定,无论怎么猜想,苇岸的写作使昌平北小营村成了大地的一处最富特色的、诗意的安居之地,语言的涌出之地,那是苇岸之地,是生成苇岸文字的境界之地。何为境界?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谓:“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在读苇岸的作品时不时为他的“高格”“名句”震撼,是那种不因外力而在内心被晃动的震撼,为什么?境界故也。苇岸的文字有其独特的魅力:没有铺陈,没有形容,简洁明了,却总有高格、名句。如“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蝎蚁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随意一丢,就像奔走撒种的农夫。”小中大三种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一百六十字尽在其中矣!其中有蚂蚁的心性、有巢口的观感,或如蜂房高耸,或如大地放的一朵黑色花,最妙的是“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这一百六十字的美文看似平淡之极,简略之极,宁静之极,却又不能不让人一读三叹:大地啊,你是如此的美妙——在苇岸笔下——因为他具有“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

  也许探讨苇岸的境界是困难的,但并非多余。何言困难?这个几乎天生就知道大地及大地之上太多秘密的书写者,谈何境界?又为什么说并非多余呢?诚如苇岸自述,他首先是诗人,“我的诗歌时期,对我的散文写作,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对我来说,我努力去做的,即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写作。”如果你写诗写散文又怎能与境界无干?不同的只是,苇岸的境界是笔下自然流淌的境界,他似乎用不着“苦心经营”。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久盛不衰,然王国维的“境界”说鲜有人提及。关于“境”,先生多有提点,“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两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读苇岸笔下的雪:“下雪时,我总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荚被风从树梢吹散。雪一般纷纷扬扬,给人间带来某种和谐感,这和谐正来自纷纭之中。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榆荚,自然之境也;雪是天上一棵比榆树更大的树上的果实,被大风吹落而纷扬,苇岸所造之境也。读来心旷神怡,何以故?王国维有言:“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我们也由此可知“境界”之境也,有大自然的依傍在,因着大地的风景及厚德载物,出现在苇岸这样的大诗人笔下。

  至此,似乎应该对“境界”一词有个通俗的解释。一般认为境界之义近似意境,却有差别。“境”有自然之境、有心境,而“界”应指界别、精神之高度,意境乃其内涵之一也。苇岸写麦子“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六月,农民抢在雷雨云前,把麦田搬走。”苇岸笔下麦子、麦田之美可以让人心动情动,看似简洁的文字却是经过心灵浸泡,然后随麦子涌出。倘若没有麦田的胸襟、麦子的情怀,怎能有此等文字?如容我猜度,苇岸在面对与他的生命一起成长的麦子书写时,他是从容的,他不会有很多写作者的焦虑,与其说他是在写作还不如说他是在叙述麦子和麦田,以及让读者惊叹艳羡的结尾——“到了六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读到深处,我几乎分不出孰为麦子?孰为作者?在这篇文章中,苇岸既显示了有我之境,也有无我之境。王国维反复论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着我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除了例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外,也明确指出无我之境得来不易,“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但如果你熟读并多少进入苇岸的境界,便会发现,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交叉、叠加是其一大特色。如:“季节也是有生命的。为了感受这一点,需要我们悉心体验,也许还需要到乡村生活一年。以冬天为例,在北方,在北京,每年进入公历一月,我就会感受到它显著的变化……一个活泼的、冲动的、明朗的、易感的、易变的冬天一去不返。而另一个迂缓的、安稳的、沉郁的、灰暗的,阴冷的冬天,已经来到我们身边。这是生命悲哀的转折,由此开始的,是冬天的一段,让我们最难耐的时期。它给我们造成的心境,与我们从手上不再有书籍,心里不再有诗歌,已获取了一定财富与权力的人那里,领略的大体相同。”

  与苇岸的境界相渗透相融合并使之独立苍茫的,是爱与善。苇岸说“我从小就非常心软”,不能看宰猪杀鸡,“我的这种心地与血缘有关”,苇岸有一个四姑,“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的最善良的人”,是苇岸人生的标杆。他喜欢梵高的话:“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苇岸对万物对人类的境界之高,令我动容:“每天,无论我遇见了谁,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世界的人。我曾经想,在我之前,这个世界生活过无数的人,在我之后,这个世界还将有无数的人生活。那么在人类的绵延中,我为什么就与我同时代的人相遇,并生活在一起了呢?我不用偶然来看这个问题,我把它视为一种亲缘。”苇岸之思,非凡之思;苇岸的境界是超凡脱俗的境界。然苇岸之所以为苇岸,却又因为他以白描的、几乎不加形容的文字,叙写大地上的事情,蚂蚁和雪、邻居胡蜂还有甲虫和麦子与人等等相关。那是真正的大地的书写啊,“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致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朋友,在这样的文字面前,你能无动于衷吗?

  在苇岸的境界里,我看见了辽阔和深邃——源于他的独特的不可复制的观察视角。在张家界夜宿天子山,在山路上散步时,“听着近在咫尺的汩汩声,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水系与一个国家的‘对应’关系。”如何对应呢?作家笔下一滴水即一个人,若干水滴连成一泓水线时,便有了村。若干水线形成的溪流,即是一乡。如此等等众水汇流,便有了国家。然苇岸对于水的思考远远不止于此,“从存在的角度讲,一个孤立的水滴意味着什么呢?死亡!故每个水滴都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个终极愿望或梦想:天下全部的水滴都汇聚在一起。”苇岸的感叹是意味深长的,人类的个体自古以来同样怀有水滴的梦想,大同世界是也。但“至今尚被视作乌托邦”。关于水,苇岸另有美文妙论:树叶和水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像:“这是两种壮美的周而复始的运行,春天树叶从土地升到树上,秋天它们带着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又复归土地。”对于水来说,“以前它们从海洋出发最后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归)。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开掘和占据,它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这样的水,沦为奴隶的水,被污染的水,悲夫,生命之水啊!

  关于境界的境,关于如何言说境界,王国维云:“境非独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以淡泊、宁静、简洁大气的文字,写真景物、真感情,这就是苇岸,这就是苇岸存世不多的、所有作品的从头到尾,乃至他人生之末的“最后几句话”。在苇岸笔下,农人与土地的美德是源远流长的,他还告诉我们加里·斯奈德在《大地家族》中所言:“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是:动物、树木、水、空气、花草。”还有:“那包含万变的永远不变。”2018年的秋天快要过去了,冬天即将来临,昌平北小营村,华北大平原开始的地方,下雪的日子不远了,雪被覆盖的麦苗,将要长成麦子,这是苇岸喜欢的麦子,当你故土的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时,我将恳求他们,留下其中的一小块,让苇岸搬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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