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差一个月左右,母亲说:“明天,去镇上买块布,给你做件新衣服。”
这句话,我从秋天起就开始等了,现在已经寒风瑟瑟。年初新做的衣服,穿到秋天便破了,好好的布料还原成经线纬线,在袖口上丝丝缕缕地挂着。尽管母亲经常帮我缝缝补补,但依旧无济于事。而且,随着身体的长高,袖管和裤管短了,吊在胳膊和小腿上。母亲说,看你,像个吊死鬼!我看看身上的“吊死鬼”衣服,拉拉袖子,拉拉裤管,尽量把身体缩起来,但愿从此别再长高,也好让母亲别那么操心做衣服。心里却期待母亲能够破了一年做一套衣服的常规,帮我新做一件衣服。
现在,总算熬到年关了,做一件新衣服是意料之中的事。
集镇离我家不远,一里多路,走十来分钟就到了。集镇中间有一条路,路南路北皆是店铺。店铺一般都没有店名,反正来集镇的都是当地人,熟门熟路。买布料的店,众人称它为洋布店,在路北。那个时候的洋布店,用现在的话说,真是领导新潮流的地方。如果洋布店里进了一批粉红色的布料,小镇上的姑娘媳妇们便都穿粉红色的衬衣。过了一个阶段,又进了一批天蓝色的布料,一路上飘来飘去的便都是天蓝色的裙子。姑娘媳妇们像一只只花蝴蝶,来回穿梭传递着小镇的潮流。相比之下,男人们的衣服就比较单一,不是黑的就是灰的,灰不溜秋是那个时代的潮流。
洋布店不大,二三十个平方米,几个柜台。柜台后面是架子,柜台和架子上放着布匹。营业员在柜台后面,没人的时候坐着,相互聊天,或打毛衣纳鞋底。有人的时候站起来,瞪着眼问:买啥?他们是拿工资的,有权利表达自己的优越,对我们这些拿工分、脚上沾满泥巴的人吹胡子瞪眼。看到我们进去,能够站起来,已是最好的礼仪了。
我拉着母亲的衣襟,看她挑选布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挑选的,当时的布料品种单一,能够做衣服的,无非是卡其布。卡其分线卡、纱卡和涤卡。相比之下,纱卡薄,柔软,价格比较便宜,但容易磨损,不牢。涤卡是最好的,挺刮,光泽好,但价格贵。母亲帮我选择了线卡。然后是颜色。母亲指着一种颜色说:“这个好吗?蟹壳青。”我看了看,不知为什么叫“蟹壳青”,大约这种颜色和螃蟹的颜色有点接近,在灰不溜秋的年代算是比较扎眼的。我懵懵懂懂地只管点头,心想只要做成一件衣服,管它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呢!
买了一块蟹壳青的衣料,又买了一块深藏青的裤料,过年的新衣服就妥了。我跟着母亲一溜小跑回了家。
阳光亮得晃眼,我的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我的家里有一台缝纫机,算是比较值钱的家当,在乡下也是稀罕之物。缝纫机的牌子叫“无敌”牌。许多年以后才发现,上海制造的缝纫机,后来叫蝴蝶牌了。“无敌”和“蝴蝶”,用方言念,听起来差不多,但意义却大相径庭。“无敌”,让人想起一个伟人的诗句:“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充满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杀气。而蝴蝶飞飞,却是充满了诗情画意。这台缝纫机大约是我父母亲结婚的时候买的,高档,但不是奢侈品。母亲会裁缝,一定与这台缝纫机有关。平日里,四邻八舍的人都会找母亲做衣服。每做一件衣服,象征性地收一点钱,两角,三角。到了年末就忙了,往往缝纫机周围放了一大堆待做的衣料,每天都有人来催要衣服。如果按照约定的时间衣服还没有做好,来人的脸上就明显现出失望。为了不让来人失望,母亲必须加班加点,每个晚上做到深夜。
我的衣料买是买来了,但看着缝纫机旁边的那一堆衣料都要在年前做完,心里犯愁过年能否穿上新衣服。看着母亲日夜忙碌,想催一催的念头只好压在肚子里。
眼看过了腊月初八,又过了廿四,灶王爷都上天了,缝纫机旁边的衣料还有很多。我的那身衣料被压在下面,母亲好像早就把它忘了。我心里着急,想方设法把衣料拿到显眼的地方,时时提醒她别忘记了。到了腊月廿八廿九,母亲终于把我叫去,用皮尺给我量身高,量胸围、袖长,然后用一把木尺,一块划粉,开始裁衣服。我已经熟视了母亲每天的裁衣服、做衣服,唯有给我做衣服了,才一眼不眨地看着。母亲说,玩去啊,你是个监工?但我这个“监工”还是不愿离开,看着她一刀一刀地把一块布裁成一片一片,心里担心别一不小心弄错了。有时候,还有一些不识相的人,接近年关了还拿着衣料让母亲做。在这方面,母亲是个不讲原则的人,不管谁来,我的衣服必定先放下,去忙客人的了。
总是要到大年夜,我的衣服还只做了一半。吃过年夜饭,母亲的缝纫机又开始转起来。我坐在缝纫机对面,看母亲一块一块布拼接起来,慢慢地像一件衣服的模样了,心里想象穿上新衣服,大年初一在社场上,在小镇上行走玩乐的情景。慢慢地困意袭上来,只好在母亲的催促下先去睡觉。
在依稀的梦里,缝纫机响了一夜,哒哒如马蹄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我在梦中追赶着马,心想马不累吗?不歇一歇吗?——自己倒累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母亲还是坐在缝纫机前,一件衣服已经挂起来了。她的手里,在为我的裤子钉钮扣。
母亲说:“好了,送你一件新衣服,试试吧!”
其实,不用试都知道,衣服是不合身的,袖管和裤管一定会长出一截。那不是母亲量错了尺寸,那是为我未来的成长留出的空间。这套衣服,缝缝补补至少要穿两年。
现在回忆起来,从小到大,每次过年都是这样,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必定换上母亲做的新衣服,甩着比手臂长的袖子,把裤管卷起来,一溜小跑地去人多的地方钻来钻去。
而母亲呢,新的一年开始了,新的忙碌必定又要开始了。
很长很长时间,我似乎不知道母亲每晚是什么时候睡觉的,也不知道第二天是什么时候起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