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崇明岛是真正意义上的泽国水乡。岛外四面环水,岛内河网密布,连祖上住宅四周也曾开凿了小河,俗称“宅沟”。在我的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小时候家门口靠近江岸的那条小河,叫做岸转河。
童年的小河是可以朗读的,但更多的时候应该默念。那充满韵律的起承转合,行板如歌,在心头浅唱低吟,时而激荡起一圈涟漪,时而停留于一泓深潭,唤醒儿时并不如烟的记忆。
在那春意浓浓的时节,小河边除了一片片冒青吐绿的芦苇外,一簇簇各色各样的野草花争芳斗艳,有紫紫蓝蓝的玫瑰,有红红白白的野菊,更多的是匍匐在地上的毛耳朵草,它尽管身材矮小,但盛开的各色花朵数量多,持续时间长。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一种“拉人草”,叶边如锯,状似眉刀,常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拉出口子。大人们说鲁班就因为手被“拉人草”拉了个口子而发明了锯子的。秋风起兮,河边芦苇花漫天飞絮,纷纷洒洒,我们农家人常将大一点的芦花拔回家做扫帚,更多的芦苇花则在河边形成白茫茫一片。那棉絮般的芦花多半被河水带走,小半被水草羁绊,成为鱼儿的点心。像柳叶样的翘白嘴鱼(乡音叫蚌丝条)在水底水面穿梭着争抢食物,倏地一下,鬼魅一样迅疾,激起河面波光点点。夕阳照在水面上,满河流金哪。
河水晶亮亮地流淌着,云影驻足,天光徘徊。水颤酥酥地从光洁的鹅卵石上滑过,薄薄的透明的水片儿,就像冰糖葫芦上挂着的那层薄薄的透亮的冰糖,惹人怜爱。常有山雀对着它梳洗打扮,濯足沐浴。小河的水既是她们光洁明亮的铜镜,又是她们一尘不染的九龙池。
清晨,小河笼罩在一层浓密的轻纱之中。我骑着牛路过小河时,看到下河洗衣淘米的婶子和宅上的堂姐姐们,只能看见她们上半身的衣裳。回家后,我将这种情况告诉婶子和堂姐姐们,她们说只能看见牛背上的我,不辨坐下的牛。“小脑袋晃晃悠悠的,神仙一样的飘着哩!”清晨的小河变成了传说中的仙境,王母娘娘的瑶池。
记忆中,小河的夏天是个热闹的季节,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整个夏天我都是在忙两件事:钓鱼、洗澡。一到夏天,小河里的“老板”鲫鱼(家乡方言)最喜欢在用于淘米洗菜的河边水桥旁觅食,一条条、一群群,有时为争食还会出现“火拼”,瞬时溅起阵阵不小的水花。偶然还在水深的蕰草下见到色彩斑斓的红鲤鱼,头部呈赭褐色,尾部和上下的鱼翅泛着橘黄色,身上的鱼鳞呈金黄色,漂亮得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我常常到家宅的后竹园里砍一根水竹,再到妈妈的针线盒里偷几根针(说来奇怪,每到夏天,我就长“偷针眼”,眼睛肿得像个烂桃。妈妈一见就笑着说,肯定是偷针了。我瞪大眼睛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但心里很相信是偷针偷的)。在灶洞里或煤油灯下烧红了,用夹钳弯成鱼钩,拴上线,找几个细一点的高粱竿或是剪一根鹅毛竿做浮标,钓鱼的利器就有了。鱼饵是到菜地里挖一点蚯蚓或是到饭篮里拿点米饭团。那“老板”们纷纷抢食,不一会儿就能钓上来一大碗。想起当时大大小小的鱼儿在岸上蹦跳的样子,至今还兴致勃勃,正是“食鱼不如钓鱼香”。当妈妈把几碗烧好了的香喷喷的鲜鱼端上桌子,一家人都“闻到腥,胀断筋”。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小河给了我许多物质上的享受。
小河给我精神上的享受就是洗澡。每天中午,都约几个小伙伴跑到小河的中游一个叫“沙锅港”的地方游泳。天火辣辣的热,水格莹莹的蓝。裤头背心一脱,精光光地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好半天才在远处像鸭子一样露出黑黑的小脑袋。又从河岸上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学“高台跳水”。我女儿的大表舅也是我的玩伴,他家住在离我家不远的西村里。常在我们面前吹嘘他游泳怎么怎么厉害。有一年夏天,我们约到“沙锅港”比划比划。他一下水就像个秤砣一样往下沉,害得我们几个伙伴手忙脚乱地把他捞起来,但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了。谁知他到河岸上后,一边用手抹脸上的水,一边大声说:“我们那里的水漂,你们这里水不漂!”啊?!水不漂?我们全都大笑起来。
这一笑就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童年的小河仍在记忆的河床上清晰地流淌着。去年盛夏回老家,我没有去家乡新开发的美丽景点,而是特意来到童年玩耍的小河边,芦苇依旧,河水依旧。看着穿着各种颜色游泳裤在河水里扑腾的孩子们,眼里充满无限爱意,心中涌起许多暖意,不知不觉就像小河一样的泪水在脸上缓缓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