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粒谷,发了芽,堆满屋”——这是小时候母亲常让我猜的一个谜语。第一次想了半天,猜出来了。第二次,第三次又让我猜。母亲大约是忘了这个谜语已经猜过,或者没忘,只是感觉这个谜语通俗,好玩。
谜底是:油灯。
油是煤油,或者叫火油,或者干脆叫——大约是从外国进口的缘故——洋油。做灯的材料往往是就地取材,一个废弃的墨水瓶,只要能盛煤油,瓶盖中央打个洞,穿一根细管,管子里穿上灯芯,就是一盏灯了。
在夜晚,如果是在明亮的屋子里,桌角上点一盏油灯,谷似的一粒火苗,它的光亮,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更是堆满不了屋的。要是在漆黑的屋里,一盏油灯点亮了,世界就亮了。
现在流行出门旅游。到城里看风景,人山人海,耀如白昼。到乡下看风景,田野风光,农家土菜。有一样东西永远看不到了,那就是纯粹的夜晚。看这样的风景,必须是在这样的地方,除了星星月亮,再也找不到任何发光物质,甚至连星星月亮都没有。
这样的夜晚,在我小时候,比比皆是。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家家户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餐时分,往往是掌灯时分,灯就是油灯,在桌角上,在若有若无的风里飘摇,把夜晚摇得风情万种,把粗茶淡饭摇成美味佳肴。但是,也只能把这个世界照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抓大放小,细微之处是不可能清晰的。晚餐之后,已是夜深人静了。没有电的夜晚,时间的感觉和现在不同。也许是八点,也许还没到八点,白天的劳累弥漫了全身,时间要求你歇息了,于是伸一个懒腰,吹灭了油灯宽衣上床。
在进入梦乡的同时,这个世界开始安静。
我从五岁开始,和外公住在一起。外公吹灭了油灯,说,睡觉了,点灯费油。顷刻之间,世界离我而去,所有的光亮义无反顾地离我而去。睡不着的时候,睁着眼睛看黑夜。有月的时候还好,月光零零碎碎地从门缝里挤进来,配合我一起想象这神秘的世界,想象后院的竹林里断断续续的鸟鸣,自由飞翔的翅膀。无月的夜晚,即使睁大了眼睛,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黑夜,即使把手贴在眼前,依然数不清五指。
睡不着的夜晚,我说:“要尿了!”把熟睡中的外公叫醒。外公凭经验在黑暗中摸索,擦一根火柴,把油灯点亮。点一盏油灯可不像开一盏电灯那样容易,如果不巧来一阵风,就要划第二根,甚至第三根火柴。一眨眼,灯亮了,世界又回到了身边。为了贪恋这微弱的光亮,我尽量延长下床尿尿的时间。依靠这点微弱的光亮,我看见门背后的农具,钉耙,锄头,扁担,在黑暗中沉思默想,耐心地等待天明了主人背着它去农田里耕耘,分享主人的辛苦和快乐。我把被岁月剥蚀的墙壁想象成一幅图画,那是一头牛,或者一匹马,在田野里奔跑。那是一朵花,在黑暗里绽放。虽然世界依然模糊不清,但想象比现实更清晰美好。
为了驱赶黑夜,往往一整个夜晚,我重复数次要求外公点灯,直到外公筋疲力尽,无可奈何地任油灯亮到天明。
如果哪个晚上你有事不得不出门,那么便可以更深地体会黑夜的纯粹。你从屋子里走出来,你必须在黑夜里站一会儿,以此来适应这个深沉的夜色。夜不算很深,但村里人都睡了,连微弱的油灯的光都看不见,你的四周都是浓浓的黑,你已经感觉不到眼前世界的大小了,大到无边无际,小到漆黑一团。慢慢地,你看得清脚下那条断断续续地向前延伸的熟悉的路了,看得清田野的轮廓了。夜晚寂静,远处近处,虫鸣,犬吠。要是在夏天,在生长的季节,你甚至可以听见水稻抽穗的声音。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向你走来,你正在想是谁呢这么晚了,却发现原来是一个柴垛。你摸黑再往前走,走着走着又看见一个柴垛,再靠近,却是自己的一个邻居。
邻居说:“呀,是你呀!”
你说:“啊,是你!”然后各自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即使有月光,月光也只是稍稍把完整的夜晚无济于事地撕扯了一下,改变不了原有的面目。
这样的夜晚,丰满,完整,名副其实。身处这样的夜晚,你会感觉是一种缘分,你和这样的夜晚融为一体,你是夜晚的一部分。
这样的夜晚,现在只有在记忆里了。某年,一根根电杆树立起来,电进了村,一盏小小的十五瓦的白炽灯,足够可以和十盏油灯相提并论。从此这纯粹的夜被电击伤,伤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即使广阔的田野依旧安静,但远远近近的灯光横冲直撞地闯入你的视野,不再如旧时的油灯那样羞涩。人们在享受明亮的同时,把夜的纯粹弄丢了。
总有一天,人类开发旅游,会把没有任何干扰的夜晚,纯净的夜晚,做成旅游产品,届时,必定游人如织,财源滚滚。
怀念这样的夜晚。渴望在这样的夜晚,坐在田野里,坐在水桥边,让浓浓的夜色披挂在身,享受如沐春风般的温柔,享受鼠目寸光般的安宁,所有的人生际遇,浓缩成一团雾,在夜空里不知去向。思维骤然停顿,然后,酣睡成一个柴垛。